宴無好宴(二)
宴無好宴(二)
秋明良薄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注視著少年脆弱蒼白的臉。 他垂了垂眼眸,接著道:我自小生得瘦弱,在那等臟惡滋生之地,無父母親人庇護,龜奴多是欺軟怕硬之輩我年歲小,常被打得遍體鱗傷。 秋明良眉眼動了動,似乎看見了小小的少年蜷著身子被幾個高壯的男人圍著踢打,奄奄一息地爬起來后獨自躲在昏暗柴房中舔砥傷口的情景,驟然的心疼蓋過了幾分濃重陰霾。 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下去了,逃了出去然后,就碰上了俞家大少爺,俞筠。 說到此處,他的語氣從低落逐漸揚起,俞大少爺憐憫我身世凄苦,也不嫌我出身卑賤,把我從樓里買走,還送我去學堂讀書識字,俞大老爺和俞大夫人也都將我視作自家侄子,寬厚慈藹俞家對于我而言有再造之恩,少年豁然昂起頭,一雙眸子閃著堅定執(zhí)著的鋒芒,俞家遭難,我無法視而不見,拼上我這一身賤命,我也要救他們! 少年上前一步,黑眸里流露出幼獸般的依賴,宛如春水潺潺,聲線壓得溫軟輕柔,秋大哥,你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對吧? 后面的話他未曾說出口,一切卻都映在了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眸子里。 秋明良看著少年黑瞳中倒影著的自己,青年面無表情,眼瞼下覆著的陰影濃黑如夜。 他忽然抬起手掐住少年小巧的下巴,指尖觸著滑膩溫潤的肌膚,不緊不慢地、以一種輕佻的方式摸著他的下顎,淺灰色的瞳仁泛著詭譎的情緒,語氣卻輕柔多情如情人絮語,你想救俞家?不管付出什么代價? 若我還有大哥能看上之處,盡管拿去。 少年對這樣曖昧的撫觸顯然很不習慣,也被他指尖的力道掐得生疼,卻依舊維持著平靜的神情,一雙漆黑的眸子如洞察一切的明鏡。 少女被他一手握住脖頸時的表情剎那間闖進他的腦海,他掐著少年下巴的手指似是被燙到,倏而放開。 先前說的你不愿,原來如此淺薄。他冷笑一聲,不知是在嘲諷他,還是諷刺自己。 我自身,遠比不上俞家安危青黛的話說到一半,一股股熱燙之意順著胸腹?jié)L滾涌入四肢,她的面色瞬間僵硬。 藥效要到了! 面前的少年忽然彎下腰捂著唇,劇烈咳嗽起來,秋明良愣了愣,眉心緊緊蹙起,怎么? 咳咳咳我、我有些不適。少年抬起蒼白的臉,四處環(huán)顧后,視線定在院子中的那排倒座房中。 我先去屋中歇歇,再與大哥詳談。說著,他立馬轉(zhuǎn)身往那排屋子走,步伐踉蹌卻迅速。 秋明良愕了愕,心中的擔憂暫且壓過疑惑,大步跟上了他,你真的身有弱癥? 他跟在她身邊走,讓她沒辦法避開他的視線吃藥,青黛暗暗叫苦,一邊伸手進袖袋里掏裝藥片的荷包,一邊虛弱道:這點我不曾欺騙大哥。 身體內(nèi)的熱浪一波燙過一波,青黛心內(nèi)焦急萬分,可偏偏越是心急越是找不到那個早就藏好的荷包,身旁還有個盯著她虎視眈眈的秋明良。 等到走至那排倒座房的其中一間門前時,她身上的熱意頃刻間散盡,只余冰涼一片,青黛的心底也一陣霜雪般的寒涼。 藥性完全沒有了! 她背對著秋明良,一個箭步扎進了房門里,猛然關(guān)上房門,利落地拿起一旁的木桿插進索栓里,從屋里將門反鎖了。 秋明良眼睜睜看著少年在踏進房門的前一息,身形忽而變得更加嬌小柔弱,下一息便被他關(guān)在了屋門外,心內(nèi)疑竇更甚。 你在作甚?既是身子不適便快出來,我替你尋郎中診治。秋明良拍了拍關(guān)得嚴實的木門,沉聲道。 不必青黛剛出聲,便意識到自己的聲線肯定不是少年的清越,立即死死咬住嘴唇,額頭上冒出一頭的汗。 秋明良的眉心皺得更緊,剛才的聲音 你再不出來,我要闖進去了。 門外男人的聲線如催命的閻王,青黛把兩個袖子的袖袋都翻了過來,手指顫抖著找那裝著藥片的荷包。 然而,她摸遍了整個袖袋才發(fā)現(xiàn),袖袋底下竟然破了個洞,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清澈的溪流中浮著幾盞金樽,身著廣袖長衫的貴公子們拂袖揮腕,從溪水中撈出酒盞,飲酒賦詩,倒是頗有幾分魏晉風流名士之象。 楊巍坐在離溪邊最遠的地方,眼神似是落在隨著溪水漂流的金樽上,又似乎什么都沒看。 大人,方才我們的人傳來消息,定王妃帶著她的陪嫁丫鬟,去了安國公府南側(cè)。慎行悄聲走到他身后,俯下身說道。 楊巍眉梢微抬,站起身,朝南邊而去。 照理來說,他們這樣的男賓是不該在別人府上亂走,以免沖撞了女眷。但一向講究規(guī)矩禮儀的楊巍此刻再顧不得許多,心中只有去見她這一個念頭雖然他也根本不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她。 繞過一座修筑玲瓏的樓閣,楊巍迎面撞上了從另一條小路上走來的人。 男子一身玄黑色勁裝,面帶風塵,黑靴上還帶了零星泥土,似乎剛趕遠路歸京。 國公爺。楊巍看到他的臉時,步伐頓了頓,率先打了招呼。 衛(wèi)淵木然地掃了他一眼,完全是下意識地拱拱手,回了一聲楊大人,半分寒暄的意思都沒有,腳步匆匆便要朝著不遠處的那片橘子樹林而去。 楊巍卻是踟躕了一下,叫住了他,國公爺,我有一事相詢。 衛(wèi)淵硬是被他攔住后,稍微分了些心神在他身上,心內(nèi)有些疑惑,他在朝中與楊巍一文一武,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他按下心中迫切,停住腳步,大人何事? 國公爺從迎春樓贖回府的那位姑娘國公爺可知她身世下落?楊巍在尋她尋得發(fā)狂時,不是沒想過去問她的前一個主家。只是那時衛(wèi)淵遠在北疆抗敵,等他回京還朝后,在朝堂上看到他的臉,楊巍總會涌上一股不自在的酸意,向他打聽她的身世下落一事便擱置了下來。 直至今日,在見過元宵燈會上她的字跡,得知她分明就在京城,卻根本不曾來見他,他終是按捺不住,她究竟是 只是出乎楊巍意料,衛(wèi)淵本是深沉的神色中透出明顯的愕然和迷惑,他皺著濃眉,沉聲回道: 我從未把迎春樓的姑娘帶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