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殞

    里屋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青黛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領著高御醫(yī)進來的半枝。

    侯爺半枝，麻煩您多照顧她，咳她因著奴婢，得罪了府中不少人

    他的薄唇緊抿，視線隨著她轉過去，側臉的下頜線緊繃，聲線幾乎是生冷的，她是你的丫鬟，你自己護著。

    半靠在他身上的少女卻微微閉了閉眼睛，用盡身上最后一絲力氣，拉住了他官袍的袖子。

    衛(wèi)淵低頭，就見懷中瘦弱的少女抬手費力地將下巴和嘴角上的血跡擦干凈，抬眸看著他，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侯爺，咳、奴婢，現(xiàn)在是不是很丑。

    他搖頭，握著她血跡點點的手，力度大得手背上都浮現(xiàn)了根根青筋，仿佛這樣她便不會離去般，你別說話了。

    她看著他的眸光忽然變得很柔軟，黑亮的雙眸在這一刻仿佛凝聚了萬千璀璨的星光，又帶著能將他一絲絲纏緊的細細密密的情愫，侯爺能遇見你，我很開心

    他攥著她的手，嗓子眼像是被一團又濕又重的棉花給堵住了，他張著嘴，只能艱難地擠出一句：青黛

    她的目光帶著深濃的眷戀，將他英挺的五官、深刻的輪廓都細細描摹了一遍，然后像每個躺在他身邊的夜里一般，如貓一樣鉆進了他懷中，喃喃道：但是我好累了，想睡了

    不許，我不許！你聽到沒有！他扣著她的肩膀，指節(jié)用力到像是要把她嵌進懷里，但她依然慢慢地瞌上了那雙動人的含情目，再也不能對他說疼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緊緊地攝住了他的心，衛(wèi)淵緩緩俯下身，靠在她的臉側，用著近乎祈求的語氣，在她耳邊低語：青黛，我命令你，不準死，你死了誰來給我做糕點你要陪我！

    這個威嚴又驕傲的男人此時幾乎可以說是非常狼狽卑微了，青黛內心深處忽地軟軟地動了一下，只是她轉念一想，衛(wèi)淵沒了她還有嬌妻美妾，但她如果順了他的意和他一起去了北疆，就沒命了！她聽著他在她耳畔的絮語，在被假死藥吞沒意識的前一刻想道。

    衛(wèi)淵這樣真心實意地對一個無依無靠的通房丫鬟，以這個時代的目光來看，確實已經是極好的了。她如果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丫鬟，肯定死心塌地地對他心動了。

    可惜她不是。

    懷中的少女就這樣停止了逐漸微弱的氣息，閉著眸子，白凈秀美的面容安謐，身子如倦鳥般蜷成小小的一團窩在他臂彎中，好似睡著了一般。

    室內一片死寂，高御醫(yī)硬著頭皮，上前探了一下她的氣息和脈搏，然后頂著衛(wèi)淵幾欲滅頂的壓力，壓低了聲音道：侯爺，青姨娘已沒了氣息和脈搏，香消玉殞

    滾??！都給我滾?。⌒l(wèi)淵突然爆喝出聲，發(fā)泄的怒意中卻掩不住悲涼和惶惑，這個男人的背影依舊高大如淵，卻讓屋中的眾人受他感染驟然升起一份哀傷疼痛，全都默默退了下去。

    衛(wèi)淵自小生長在侯府，但他的父親和太夫人把他當做侯府的繼承人來培養(yǎng)，從小便受著繁重甚至是嚴苛的功課，母親一心只想讓他出人頭地為自己爭光，沒人關心他究竟累不累。及至他取了親，后宅的蘇氏和小林氏更是將他當成了一個戰(zhàn)利品般爭寵，從未考慮過他早已疲于應對。他們都只把他當做是工具，從沒將他當成一個人來看待，而只有她，連他喜甜都看得出來。

    但是現(xiàn)在，他連她都沒了。

    日頭逐漸升高，大軍出征的吉時漸近，而等在侯府花廳中衛(wèi)淵的副將在這一個多時辰中已經尋了衛(wèi)勇四回了。

    最后一回副將甚至想硬闖進文云苑里，被衛(wèi)勇生生攔下了。衛(wèi)勇好不容易將副將安撫住，揉著額角，一番天人交戰(zhàn)后終是躡手躡腳地進了里間。

    衛(wèi)淵的姿勢還和一個時辰前他們出來時一樣，圈著懷中的少女坐在床榻邊上，好似只是在哄她睡覺一般。衛(wèi)勇抬眼便見到平日里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動于色的主子面色發(fā)白，面上竟是從未見過的頹然，但望著少女的眼神卻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這一瞬間，衛(wèi)勇竟有些心疼這位權勢地位不知多他幾倍的主子。即算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重權在握又如何，照樣留不住心愛之人。

    衛(wèi)勇突然不忍心打攪他，只是軍中準備北征的士兵早已整裝待發(fā)，再晚些便要誤了出發(fā)時刻，到時圣上怪罪下來就糟了，他只能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問道：侯爺，外面的軍士們都已整裝，再不出征便要誤了軍機，他頓了頓，才極為輕聲地問道：青姨娘下葬這事？

    衛(wèi)勇以為他會再次承受衛(wèi)淵滔天的怒火，但這回他等了一刻鐘，聽到了衛(wèi)淵淡淡的聲線：以貴妾之禮下葬在衛(wèi)家祖墳。

    衛(wèi)勇一驚，忙抬起頭，侯爺，這怕是

    我說如何便如何！衛(wèi)淵打斷了他勸阻的話，語氣剛硬又果決，好似那些痛失所愛的脆弱都被他剝下，他又是那個威武肅穆的侯爺，只有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他一直在委屈她，不管是她哥的事、被賣去青樓的事，還是小產的事更是如今要了她命的事。他為了侯府，為了他母親，一再讓她受傷退讓，委屈來委屈去，直到她瞌上眼都沒讓她享一日福。

    他不會讓她再受一絲委屈，就算只是在地下！

    而害了她的人衛(wèi)淵的眸中冷冽的光一閃而過，翻身上馬時他淡漠的目光滑過短暫解了禁足、在府門外送他的蘇氏和小林氏，二女平白覺得身上一陣陣陰涼。

    及至衛(wèi)淵御馬走在千軍萬馬的最前面，只剩一道挺拔驍勇的背影后，小林氏才輕輕拍了拍胸脯，呼出了一口氣。

    前幾日她讓那小賤人跪著后就沒管了，她本想著讓她染上病氣，自己再鼓動老夫人代替她和侯爺一同去北疆。她以為那小賤人不會蠢到作踐自己的身體，也不怕她告狀，畢竟是衛(wèi)老夫人的命令。但她根本沒想到她夠狠，竟然一直跪到了侯爺回來！

    若是青黛知道了小林氏的想法必然會笑了，在那當口，受罰的機會她是不會放過的，不然她怎么能合情合理地急癥病故呢。

    雖然這幾日連衛(wèi)老夫人都沒能和衛(wèi)淵說一句話，最后的目的沒能達成，但那礙眼的小賤人居然自己作死了！小林氏不由舒心地撫了撫鬢角，仿佛這幾個月連日蓋在心上的一片霧霾終于消散，她神清氣爽地揮了揮帕子，扭著腰回去了，完全將衛(wèi)淵臨走前那冰冷的眼神拋在了腦后。

    蘇氏的心情也從未有過的好，連衛(wèi)淵要以貴妾的禮制下葬那短命鬼她也不介意了。她本就要侍奉衛(wèi)老夫人，也知道她肯定是不能和衛(wèi)淵去邊疆的，所以干脆給青黛灌了絕子湯，讓她再也翻不起浪花。誰想竟讓她喪了命，雖然知道衛(wèi)淵定然會生氣，但那也要等到他出征歸來了，到那時說不定早就把那狐媚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時的她們都不知道，將來等待她們的，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