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她一定是錯的

    （本周三章都很喪）

    其實林曜沒辦法說，父母真的多么十惡不赦。

    因為他們至少給她飯吃，給她衣服穿，給她一張床睡，讓她接受教育。

    較嚴重的rou體傷害，諸如骨折之類，也從未發(fā)生。

    只是身上有紅腫、淤青、抓傷而已，只是有時候會被打到流鼻血而已。就連最嚴重的一次，也只是頭部受到撞擊后她突然頭昏到站不住，臥床休息了幾個小時，才恢復正常而已。

    父母爭吵互毆，本是家常便飯。

    而她就是那一切不幸的源頭。

    因為mama說，都是為了她，才沒有離婚的；都是為了她，才過成這樣的。

    因為這句話，她就知道，都是自己的錯。

    如果喝湯的時候不當心灑出來，會被mama打。

    如果盛飯的時候動作太慢，會被mama打。

    如果畫畫的時候沒注意將顏料沾在衣服上，會被mama打。

    如果考試沒有考到100分，會被mama打。

    如果不慎將地板弄臟，然后說謊說不是自己做的，會被mama打

    如果別的大人問起的時候，不當心如實說了爸爸mama會吵架，mama會打她，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事后會被打得更慘

    是的這些都是因為她做錯了。

    但是，

    花了半天的功夫?qū)⒓依锎驋叩酶筛蓛魞?，mama回來后，還是打了她。

    雖然卷面成績是98分，可其實是老師批錯了，她給mama解釋完，還是挨了兩巴掌。

    明明是mama自己盛菜的時候盛到了外面，她的耳朵還是被狠狠擰了。

    不當心把水灑在了被子上，想起說謊隱藏會被打，就馬上向mama坦白，說mama是我做的我沒有說謊，照樣兩記耳光招呼。

    鄰居阿姨問起，你身上的傷是mama打的嗎，這個時候她又必須說謊回答不是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但是過了幾天，回到家依然被mama拿著撐衣桿追

    所以到底，是哪里錯了。

    因為mama肯定是全對的。

    所以小小的林曜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釋就是，一定是她自己的整個存在，都是錯誤。

    mama嘲笑著她的丑陋，mama咒罵著她的無能，mama預言著她的失敗。

    mama沒有抱過她，mama不愿被她觸碰，mama永遠無法被她取悅。

    但是半夜從噩夢中醒來，懼怕會被未知的黑暗所吞噬時，還是會偷偷睡到mama身邊，偷偷輕輕地觸碰mama的手臂。當然如果不小心吵醒mama的話，后果會很嚴重，所以哪怕只能碰到mama的睡衣衣角，也可以。

    但是mama又和她訴苦，mama又會哭著說她過得多么不幸福，說她只剩女兒這唯一一個親近的人了。

    即使伴隨著動不動沒有一顆感恩的心、白眼狼之類的無端指責，mama依然說，未來全都仰仗著林曜。

    身體上的傷害，并沒有那么嚴重。rou體上的痛苦，并沒有那么可怕。

    小小的林曜所最害怕的，是放學后一進入家門，就不知道今天會受到怎樣的對待。是待在家里，反而感覺最不安全。是不知道做了什么，會突然導致mama的暴怒。是無時無刻，都生活在可能馬上就會完蛋的緊張和絕望之中。

    當她終于長大了，可以工作了獨立了，能夠留在求學的城市一個人住，不用待在家里，真是太好了。

    當她終于意識到小時候都發(fā)生了什么，和父母對峙時，他們以戲劇性的震驚和哭天搶地的控訴作為回應(yīng)。

    筷頭上出忤逆，棒頭上出孝子。這只是為了你的教育而已。

    一記拳頭一顆糖，只記拳頭不記糖。是你不記得爸媽對你的好，只記得爸媽不好的事情。

    我們當然是愛你的，我們把你生下，為了你才沒有離婚。

    我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還供你上大學。天底下哪有完美的父母，你怎么對自己的父母沒有一點包容呢？

    你果然是個不孝女。

    你現(xiàn)在心理有這么多問題，我們?yōu)槟阈耐础５渌『⒉灰彩沁@樣長大的，怎么他們就沒事呢？怎么就你這么矯情呢？

    當年我都在上班，你媽和你家里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是不知道的末了爸爸還補上這么一句。

    真經(jīng)典。咦，明明mama當年也上班？

    奇怪，難道其他小朋友的爸爸不用上班？

    難道當年我哭著求你救我，讓mama不要再打我，你都沒看見沒聽見？

    對哦，爸媽畢竟只是經(jīng)常爭吵互毆，讓她時刻生活在不安中而已。

    mama只是對她稍微打罵，又沒有拿菜刀追過，又沒有用斧頭砍過。只這么一點程度的暴力而已，是她太敏感太小心眼，才會記到現(xiàn)在。

    大概是她自己的錯吧，可能換了別的小孩，如此長大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可以依然承歡膝下，與父母其樂融融，讓他們享受天倫之樂。

    而她卻長成了個只會死讀書的，沒出息的，不會交際的死宅女。

    她卻長成了個不愿與父母經(jīng)常視頻，看起來不怎么思念父母的，沒辦法發(fā)自心底喜歡父母的白眼狼。

    她沒有一顆感恩的心，她太沒有良心了。

    但是父母咒罵完還是哭了，看得出哭得很傷心，他們說他們真的愛她。

    林曜其實相信他們。

    她也大概有些恨他們。

    不過世界上比這扭曲得多的家庭應(yīng)該都有很多，有些小孩長成連環(huán)殺人魔，而有些小孩依然能功成名就、美滿幸福。

    所以過得糟糕應(yīng)該還是她自己的問題。

    況且她也分辨不清，那躲在暗處、如影隨形，似乎隨時要將她吞噬的空洞，以及活著沒什么意思這一反復在她腦中盤旋的概念，到底是否真的來源于童年的遭遇。

    于是覺得畢竟想去死而無法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已經(jīng)是不孝。

    所以還是意外死比較好，這樣不會對他們太殘忍當然了，那時候的司機也確實明顯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林曜還不至于跳到正常行駛的汽車前，給遵紀守法的人增添麻煩。

    其實她多么希望，她從未出生。

    她多么希望，當年父母離婚。

    當她來到這個世界，發(fā)現(xiàn)她在這里的父母居然沒有在一起時，她是多么的釋然。

    然而這一次，她又是哪里做錯了？

    林曜看著手機屏幕上最近的聊天記錄。

    戀人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給她任何回復。

    這個人上次見面的時候還說，有空會再來見她。

    還說她非常在乎她。

    還抱著她鼓勵她，幫助她保護她。

    還送給她看起來異常昂貴的禮物。

    還說她是她的太陽，照耀著她。

    突然又不回復了。

    當然林曜又一次想過說不定對方出什么事了，甚至有一點沖動是不是要報警。

    但是太可笑了。她連她的大名都不知道，怎么報警？

    她是第一天認識她嗎？之前不是也這樣莫名其妙就不理她了。很明顯就是她又被她嫌棄了而已。

    所以她到底哪里做錯了，讓她的態(tài)度突然又大轉(zhuǎn)變。

    或許周末的時候不應(yīng)該哭了麻煩她安慰，出門的時候不應(yīng)該麻煩她幫忙，回來以后不應(yīng)該麻煩她照顧大概不應(yīng)該翻看她的行李箱，不應(yīng)該打開那個裝著絲巾的盒子，最不應(yīng)該又說要把自己全部都給她。

    可能一切都做錯了。

    原來這個人曾經(jīng)接住她，將她托上來，讓她的腳終于可以感受到踏實的地面。但是當黑洞再次出現(xiàn)時，她依然會掉入裂開的深淵，而且這次從更高處墜落。任她在半空中無助地揮舞，也會一如既往地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

    這種事情，她不是早應(yīng)該習慣嗎，她到底在期待著什么。

    她果然還是個負擔。沉重的、饑渴的、犯賤的負擔。

    冬天了，反正都穿長袖。

    你為什么這么討人厭！

    你為什么這么惡心！

    你為什么這么賤！

    林曜這樣對自己說道。

    邊說邊用力地捏住手臂上的rou擰著。這只擰完換另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