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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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凄涼,蹣跚間走至秀才屋舍外。 此時產(chǎn)婆正抱著女嬰妥帖置放在婦人身旁,土地不知何時跳上她肩頭,看著女嬰尾指處隱約飄逸于空中的半截紅線,驚嚇出聲:扶余,這嬰孩我怎看得到她紅線,難不成我法力精進(jìn)了? 姻緣不由天定皆取決人心,所謂紅線亦是將這一縷可能具象化,由上神司管,尋常地仙鬼仙人仙斷然見不著紅線痕跡。土地咂摸,正準(zhǔn)備開口,余光一掃,聲音霎時變得尖銳:你怎么還有半截紅線! 這兩縷紅絲飄揚于半空,隱隱可見相觸,忽而風(fēng)動,倏地隱匿下去。仙家間亦可有姻緣,然人仙相戀,自古不為天地所容,仙家已得仙骨,斬斷同塵世之因果,緲緲仙路,豈能再與凡人有情愛瓜葛。 你這,這這這...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抓著扶余一縷頭發(fā),好不至于癱倒在她肩頭。 扶余肩膀微沉,只字不語。 天順十一年,秀才發(fā)解試高中舉人,獲賞良田十畝,徭役賦稅具免,屋舍修葺翻新,改換門庭。 此時莞爾已兩歲有余,最是好動。她天生生得陰陽眼,能見世人所不能見者,瞧見遠(yuǎn)處樹上躺著的身影,心下喜愛,邁著小胖腿便要去,幽黑的眼睛潤著水光,笑彎成新月。 土地日日與她相望,雖知曉兩人間孽緣,久而久之,心頭亦生憐愛。 大暑這日,婦人秀才午憩,莞爾一人爬下床,蹣跚走至樹下。 此時正是一年最熱時節(jié),午后日光甚為毒辣。她仰頭咿呀叫著,白嫩藕節(jié)似的小手扒著樹干,許久不見樹上之人理自己,圓潤的杏眼頃刻盈上淚,小臉漲得通紅。 抱... 哎喲。土地蒙上眼,透過指縫虛虛往下看,不忍心道:你哪怕不理人家,好歹給人送回去啊。 你不去我可去了。 說罷,就要往下跳。 哪料話語剛落,便覺輕風(fēng)拂過,原本靠在樹上假寐的人已將女童抱起,攏在懷中,一并隱了身形,恐他人驚愕。 唔...額間碎發(fā)盡數(shù)濡濕的團(tuán)子環(huán)抱著她脖頸,將通紅小臉貼了過去,汲取涼爽。虛攏著她的右手驀然收緊,扶余斂眼,任她作祟。 土地咋舌。 自他由妖成仙,已逾數(shù)百年,過往許久,皆是他與扶余相伴。長久日子流逝,也不見扶余離開龍塢鎮(zhèn)半步,唯踽踽于南山,以酒度日。如今姻緣初現(xiàn),雖地仙處天上廟堂之遠(yuǎn),亦難免令人憂慮,豆大小眼望著二人發(fā)愁。 莞爾雙手抱得緊,鼻尖桃花清香縈繞,不肖幾息,困意便翻涌襲來,昏昏欲睡??梢坏┓鲇喾畔卤澈笾?,便又哼哼出聲,作勢要醒不愿再休憩。扶余無奈,唯有不理會土地打趣眼神,踱步于檐下,拍著她后背哄人睡覺。 待秀才夫婦欲醒,方令莞爾復(fù)歸于位,悄然離去。 十二年,菀父入京禮部試未中進(jìn)。 然當(dāng)朝有令:進(jìn)士累舉不第者,限年許赴特奏名,號為恩科,既往后十余年間不中進(jìn)士,依舊能獲賞地方縣官一職,因此,菀家也算縣鎮(zhèn)有名。 可唯有一事愁壞秀才夫妻二人,莞爾一雙陰陽眼,能見鬼怪妖魅,間或?qū)χ摽找恍?,便能將小夫妻嚇得不輕。然多數(shù)時候,自家玉雪可愛的稚兒只喜土地廟前走動,幾遭后不見神色萎靡,反而臉色愈發(fā)紅潤,心下對土地神更為信重。 倒也不再管著,只央人求了符,揣她懷中。 龍塢鎮(zhèn)地處江南,雖不落雪,冬日亦冷冽。這日,莞爾得了允,小臉裹在羊羔襖中,外套紅色短褂,邁著短腿走至樹下。 小人被細(xì)軟羊絨襯得唇紅齒白,圓潤杏眼恰似攏了春水,水汪汪惹人憐愛,噘嘴望向扶余。土地豆大小眼笑瞇成縫,打趣旁側(cè)之人:瞧,誰家小媳婦來了。 原先最為驚怕的人是他,如今嘴里沒個分寸愛打趣的亦是他。 不待扶余睜眼,自個兒倒先蹦下枝頭跳到人肩上,卻又被女童好奇抓于手中打量,連忙求救:哎喲!我的老骨頭,扶余,快來,快來救救我! 扶余闔眼,全然不予理會:好歹是個土地仙,想逃還不簡單。 要我說,你不就是怕凡人染了仙氣招惹鬼怪魍魎么,我思忖良久,你若真愿結(jié)一世姻緣,也不是不可行。人之命數(shù)最長不過百年,天高萬萬丈如何知曉你我區(qū)區(qū)山神土地所為,誠心要瞞,你許她百年有何難。 待監(jiān)察司例行下凡清點善惡因果,受些苦便是。 土地見不得她繼續(xù)萎靡頹然,看扶余油鹽不進(jìn),急得跳腳。 談話間,莞爾輕輕打了個噴嚏,扶余順著聲音望去,熟練落地將人單手抱起。 她身量修長,墨發(fā)散如瀑,不搭理小老頭,一人抱著圓團(tuán)子走進(jìn)冬風(fēng)中,似替她擋去了一切風(fēng)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