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野貓

    高畑舞討厭風俗店。

    無論它開在多么繁華的中心地段，有著如何華麗可愛的裝修，容納著怎樣一群時髦漂亮的女人，高畑舞都討厭它。

    但她離不開它。

    高畑舞出生于日本東北地區(qū)的一個小島，比起青森，那的氣候更接近津輕海峽對面的北海道。海浪無時無刻不侵襲著島嶼，無論逃到島上的哪里，都能嗅到空氣中的咸腥味。偏僻又貧窮，每天只有一趟往來于海岸和這個葉片狀的小島的航船。

    就是這樣地小人少的地方，在第二個女兒出生前，高畑一家的生活也算富足平和。身為漁民的祖父年輕時死在海上，祖母、mama和爸爸，就是高畑舞出生后的所有家人。

    高畑舞六歲的時候，她的meimei降生了。

    1986年，也就是meimei樂出生兩年后，島上的居民漸漸離開，去到東京等大都市闖蕩，賺到了做一輩子漁民也摸不到的大錢，不再回來。小島上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慢慢只剩下走不動路的老人。

    舞的mama勸說丈夫也舉家搬走，謀求新的生路，但爸爸顧念著多病無人照料的母親不肯離開。因此，舞對mama的大多數(shù)記憶，都來自于她和爸爸爭吵摔打碗筷的場景。

    不久之后，一個陰雨的天氣，舞的mama獨自離開了。

    爸爸因此總是悶悶不樂，面對舞的奶奶也滿是不耐煩和怨氣。獨自帶大兒子的奶奶，這下又只能忍著風濕疼痛，再獨自帶大兩個孫女。

    1991年，日本泡沫經(jīng)濟崩盤后不久，逐漸有以前外出務(wù)工的人回來，他們背負著大筆的債務(wù)，躲回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

    最晚被經(jīng)濟繁榮惠及，最早被經(jīng)濟下行沖擊，早熟的舞沒等到mama回到自己身邊，但等到了父親因魚價走低而日益頻繁的暴怒。

    奶奶幫兩個孫女阻擋了兒子的大部分火氣，每當兒子破口大罵詛咒自己的前妻時，舞和meimei樂，都會被奶奶塞進櫥柜里躲藏到睡著。

    島上只有一所小學，一所中學，一所高中，三者緊密地挨在一起，學生統(tǒng)共只有不到百人。舞中學三年級時，第一次得知了離開許久的mama的消息。

    消息的源頭是meimei樂的同學，對方是從東京逃回小島的一員，得意洋洋地說著自己曾經(jīng)見到過姊妹二人的母親。

    在哪里？生性開朗的樂睜大了眼睛，小心地詢問自己的同學，換來的卻是下流曖昧的笑聲。

    樂不明所以，放學時將這個消息分享給了媎媎，問媎媎她們可不可以一起去東京找mama。mama走時，樂的年齡還很小，她對于那些帶給舞恐懼的母父的爭吵毫無印象，對mama的長相也模模糊糊，因此，她對mama有著別于舞的強烈的憧憬。

    舞握緊meimei的手說好，她從小攢著自己的零用錢，雖然不多，但至少夠二人買兩張通往海岸的船票。

    第二天，舞向meimei的同學確認他究竟是在哪看到的mama。

    明明才五年級，長得還沒有舞的鼻子高，那男孩笑嘻嘻地帶舞到教學樓后的空地，告訴她：想知道你mama在哪的話，就讓我摸你的胸。

    舞的腦袋嗡的一聲，臉羞得通紅，沖動之下，她把那男孩按在地上一通揍，方才還囂張的男孩哭著求她放過自己。

    之后之后，舞和樂就成了同學口中妓女的女兒。

    這是不對的。面對因為被排擠捉弄而哭泣的meimei，舞只能這么蒼白地重復。

    這是不對的，但沒有一個曾經(jīng)的朋友會拒絕相信流言；這是不對的，但是沒有一個老師會幫她們訓斥造謠的人；這是不對的，但是島上的大人們都讓小孩不要和她們姊妹萬在一起。

    為什么？舞無數(shù)次揮起拳頭，打退那些嬉皮笑臉調(diào)戲她和meimei的家伙，但是消息反而傳得越來越廣。

    她的問題，同樣咒罵mama的爸爸回答不了，快要哭瞎雙眼的祖母也回答不了，就連高中的老師都回答不出，只要大學考到外面去，離開這個閉塞的小島，一切都會變好。

    于是，舞不再執(zhí)著于用武力封上別人的嘴巴。她加倍地努力，靠著學校的獎學金完成了高中學業(yè)。她考上東京的私立大學后，這所高中因為生源不足而宣布撤辦，舞成了這間學校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考上東京的大學的學生。

    爸爸并不支持舞和樂的學習。在這樣的海島上，義務(wù)教育已經(jīng)足夠島民謀求生活。私立大學的學費對她們這樣的家庭來說像是天文數(shù)字，哪怕舞強調(diào)了很多遍，大學可以提供助學貸款，她的行程還是受到了阻攔。

    開學前的一個早上，蒙蒙的細雨落在海面上，像一層細密的海霧。舞偷偷帶著伶仃的行李，獨自來到渡口。

    啪嗒啪嗒，船只離港前，舞看到了唯一來送別自己的親人。

    樂穿著舞穿舊了的衣服，肩膀和深棕的發(fā)都被雨水打濕，她的眼睛也濕漉漉的，她在甲板上和媎媎揮手告別，用盡自己的力氣對媎媎喊出：一定要在東京等我！

    船艙里，翻找手帕擦拭眼淚的舞，卻從口袋里翻出了一沓舊舊的、不屬于自己的紙幣。

    淚水再次潸然落下。

    來到東京后，舞才發(fā)現(xiàn)，這里遠比教科書和超市張貼的海報還要炫目迷人。光怪陸離的城市包容著所有人，男人、女人、奇裝異服、特殊癖好，無論什么樣的人似乎都能夠融入這個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成為它的一部分。

    而且，這里沒有人會嘲笑她是妓女的女兒。

    舞還未正式開始自己的大學生活，就背上了以百萬計的助學貸款。但她對此極為樂觀，在她看到的世界里，從沒有貧窮的角落，每個人都光鮮亮麗，富裕忙碌。只要自己努力學習，就一定能夠和其她東京女孩兒一樣，享受完美的獨立生活。

    她如饑似渴地旁聽不屬于自己專業(yè)的課程，報名各種各樣名字都沒聽過的社團，應(yīng)聘便利店兼職穿上那從未見過的制服，學習身邊人的語法、穿搭乃至飲食習慣。

    很快地，生活給了舞的第一擊重拳。那是她參加的網(wǎng)球社團第一次活動，住在不到五萬月租舊公寓的舞，窘迫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唯一沒有網(wǎng)球裙、網(wǎng)球運動鞋和個人網(wǎng)球拍的成員。

    盡管學媎安慰她沒關(guān)系，下次記得穿來就可以，但舞臉頰通紅，說不出自己買不起運動品專賣店那些昂貴的商品。

    一年的學費是近百萬，教材費、住宿費、水電氣費、通勤費、食費，平均下來，光是這些，舞每個月都要花上十幾二十萬。沒有家庭的支援，只有舞做的兼職只能說在按東京地區(qū)最低薪資標準發(fā)放工資。

    大學生活開始后不久，舞為了離開海島攢下的錢就已經(jīng)虧空，捉襟見肘的舞不得不放棄那些有趣的課程，另找了一份居酒屋的小時計兼職。

    兩份工作也僅僅勉強覆蓋舞的日常開銷，需要裝備和活動經(jīng)費的運動社團對她而言，成了一種看得到觸摸不到的奢侈體驗。

    舞逐漸意識到，都市向所有人開放，但它的美麗和光鮮，只有有錢人能享受。

    她退出了所有社團，也刻意不再關(guān)注漂亮的時尚雜志模特。生活逐漸穩(wěn)定，但與海島相比，東京對舞而言，也不過就是另一個放大了的海島。

    夜晚，當舞躺在自己租住的十平米公寓里，感到房間似乎變成了一條船，乘著她，飄蕩在看不到邊際的黑暗中。她默默地哭泣，因為自己再也回不到奶奶和meimei的身邊，因為自己去不了燈火通明的都市之岸。

    就是在那時，舞第一次接觸了援助交際。

    介紹人是她曾經(jīng)同社團的前輩。她們在食堂偶遇，舞看到打扮更加時尚、提著她說不出牌子包包的學媎，不敢上前打招呼，而對方，則一如既往地親切坐到她座位的對面。

    舞已經(jīng)記不清楚她們怎么聊到了這行上，總之，在學媎的嘴里，這是一份只需要躺著被愛就能獲得大把鈔票的肥差。

    那不就是妓女嗎？舞脫口而出。這句話惹怒了學媎，對方瞬間變了臉色，踩著好看的細高跟轉(zhuǎn)身離去。

    那不就是妓女嗎？直到自己因為生病丟了便利店的兼職，掏不出房租、連飯都快吃不起，而去拜托被自己得罪過的學姐時，舞都沒改變這個觀點。

    大學生是風俗業(yè)中最受歡迎的角色，無論你是真的在MARCH大學就讀，還是高中就輟學，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因此賣個好價錢。

    只要不被抓到插入，哪怕是用嘴和手給男人服務(wù)，也不算法律定義上的賣春。留下了二十歲的風營業(yè)準入門檻，但只要你不在店里做，哪怕還未成年，就可以說是雙方自愿的戀愛行為，嫖資也不過是禮物。

    高畑舞拿到第一筆收入后，交給了房屋中介。

    度過這段艱難時間就不再去做，舞下定決心，可生活的漏洞好像抓地鼠，這邊的填上了，那邊又露出一個幾萬日元的洞。在便利店一個月的工資，在床上一個周末就能拿到。

    無論是沒有破損的全新教材、食堂最高規(guī)格的套餐，還是網(wǎng)球裙、牛仔外套、粉色背包，只要放下自己的廉恥心，一切都會朝著你跑過來。

    被陌生的赤裸男人擁抱在懷里，舞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她不再是妓女的女兒了。

    她就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