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鞋

    梅林突然笑出了聲，打破了這緊張的氣氛：您說得很有道理，但是那根本就不成立。她垂下眼，盯著茶杯里蕩漾的茶水，就像王后的眼睛一樣，艷麗而又暗沉，像是深不見底的湖。

    她輕聲說：王后不會為任何人而死，因為她只愛她自己。

    誰知道呢。大神官無所謂地說，無論是誰想要救誰都無所謂，因為從來就沒有能夠讓死去的人活過來的方法。尤里安王的心臟也只是支撐著他的執(zhí)念罷了，已經(jīng)死去的人本就不應(yīng)該再活在世上。

    所以他早晚都會死的。只不過是讓他再多茍延殘喘幾天而已。

    這不值得。

    尤里安攥緊了裙擺。她好不容易才用隱藏的寶藏和路德維希一世成為同盟，一起對付公爵。對方也答應(yīng)會幫她尋找解毒的方法。

    再過幾天，她就能夠成為路德維希一世唯一的王后。她可以慢慢想辦法從他手中奪取權(quán)力。

    沒有白雪王子對她來說簡直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他死了，再也沒有人會糾纏著自己，也不用擔(dān)心和他之間的事流傳出去毀壞名聲。

    這不值得。她說著，腳卻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房間。

    她來到路德維希一世的宮殿里，站在寬廣的大廳里，頭腦昏昏沉沉。大廳里空無一人，連一個侍女都沒有。路德維希一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要見你的不是路德維希，是瑪麗?，旣悘耐踝竺孀叱鰜恚挥泻⑼纳砀?，所以尤里安竟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她藏在后面。

    瑪麗就知道你會來。   瑪麗費勁地用鐵鉗子拖著一個東西，只有瑪麗能夠讓他不死。但是，你要記住他本來就是一個死人了，從你第一次在城堡見到他，他就已經(jīng)死了?，旣愔皇茄泳徦廊サ臅r間而已。

    瑪麗長著一副幼女的外貌，聲音也像個小女孩，但是尤里安知道她這么多年來相貌從沒有變過。

    瑪麗站在臺階上，把拖著的沉重的東西摔到她面前：要是你愿意赤腳穿上這雙燒紅的鐵鞋跳舞，瑪麗就讓他重新睜開眼。

    尤里安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動作。她靜止了一般，像一尊失去色彩的雕像。

    【我比白雪王子還要懦弱?！?/br>
    慢慢地，那雕像遲鈍地動了，赤著腳，緩緩伸進被燒得通紅的鐵鞋里。滋滋的響聲從皮rou和鐵鞋接觸的地方響起。腳面抬起來，試著挪動了一下，它的主人立刻痛得滾倒在地上。

    【我其實是知道的，我不像他一樣，能夠自由地活在外面，無論做什么都可以。】

    【我沒有這種自信?！?/br>
    焦楜發(fā)臭的氣味彌漫開來。

    【要是我不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我就沒有任何價值?！?/br>
    皮rou綻開大大小小的水泡，又很快被迅速腫脹的雙腳擠破，表皮和血rou全被燙化在鐵鞋上，熔為一體，血水混合著膿水流下來，將地面染得淅淅瀝瀝的紅。

    【因為我除了陰謀詭計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到?！?/br>
    尤里安手指摳著地面的磚縫，指甲脆生生地崩裂開，指尖血rou模糊地在地面上扒著，在潔白的磚面上留下幾道歪歪扭扭的血痕。她咬著牙，第一聲慘痛的叫聲只發(fā)出一個短促的聲音就被牙齒緊緊地咬住。腮邊的rou已經(jīng)被咬得潰爛，口腔里充斥著令人反胃的鐵腥味。

    【我才是真正的膽小鬼，因為害怕變得無能所以就去用高尚的理由去偽裝自己。我哪里有那么愛我的子民，我享樂的時候連他們的死活都不顧，我一直都只是為了自己的私欲而活著罷了?！?/br>
    她扒扯了半天，終于又趔趄著直起身，昂著頭，仿佛不是穿著烙紅的鐵鞋，而是穿著美麗的高跟鞋在跳舞。每一次腳面的挪動都要撕扯開和鐵鞋熔化黏連的皮膚，血水和碎rou掉下來，又重新和鐵鞋黏合在一起。

    瑪麗站在臺階上，偌大的宮殿只有她們兩個人。她面無表情地看著痛苦掙扎的尤里安，仿佛是坐在劇院里看著臺上賣力表演的演員。

    她看到那個人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裙擺像孔雀一樣展開又合上，最后支撐不住地倒在地上。

    她走下臺階，蹲在那人面前，輕聲道：人們多愚蠢，為了愛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頭腦發(fā)熱地拋出一切。

    瑪麗的語氣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也一樣?，旣愖钣憛挼木褪沁@樣的人。

    尤里安啞著嗓子，從滿是血的齒縫間擠出幾個字：有像我一樣的人嗎？

    有啊?，旣愊袷窃谡f一個久遠(yuǎn)的故事，久遠(yuǎn)到甚至需要仔細(xì)翻找回憶才能找出來一點蛛絲馬跡，曾經(jīng)也有一個人這樣傻，簡直傻得令人發(fā)笑。以為捧著一束鮮花，憑著一腔熱血就能和一國公主結(jié)婚。

    多么天真。

    他像這個傻女人一樣，被路德維希命令著穿上了浸在爐子里燒得通紅的鐵鞋，在王宮的殿堂里一直跳一直跳，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圈圈。

    聽起來是很俗套的故事啊。

    他跳著古老的求愛的舞蹈，圍繞著自己心愛的女孩，眼里全都是渴望。

    是啊，很俗套，又無聊，聽了開頭就能夠想到結(jié)局，就算刊載出來也會被丟在污水里無人問津。

    但是奇跡并沒有發(fā)生。他沒有得到神的祝福也沒有魔女什么的來幫助他。他跳著跳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還天真地相信著自己一定能夠通過這種嚴(yán)苛殘酷的考驗，帶走自己心愛的女孩。

    然后他怎樣了？

    他死了。

    【瑪麗，我喜歡你！我?guī)汶x開這個困著你的王宮吧！】

    【喜歡就能夠做到一切嗎？喜歡就能改變一切嗎？不要說喜歡我，喜歡是最無用的東西?！?/br>
    【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會輸給你的哥哥的！】

    喜歡什么都改變不了。瑪麗喃喃著。

    只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

    她垂下眼，盯著尤里安，像一朵被人驟然掐斷根莖的花：你答應(yīng)殺死我，我就實現(xiàn)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