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31 將軍歸
上卷 31 將軍歸
已過了后半夜,遲遲沒法入睡的方子初在床上坐起身來,隨手拿起枕邊的一本物理書翻開,寄希望于那些繁難的公式消磨掉她心中的無端恐懼。 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夢到:荒涼陰森的戰(zhàn)場上,被炮彈炸得四分五裂的尸體,深黃的軍裝上滿是塵土與陳舊的血。她在其間麻木機械地重復著翻找的動作,然后,在死人堆的縫隙里,瞥見了肖涼的頭。 他只剩一個頭了,那雙平時本就冷漠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她 每次做到這樣的夢,一醒來,她就像從冷水里過了一遭,后背都是汗。慢慢地,開始不太能睡個安生覺了。 書上油印得黑黑的字在昏濁的煤油燈光下逐漸變花,方子初輕嘆了口氣,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不走心地看了能有半個鐘頭,她的眼皮實在是抬起來費勁,于是放下書倒頭便睡??墒撬吆軠\,過了兩個鐘頭又醒了,口渴得不行。她又去上了趟茅廁,回來后糊里糊涂地用冷水洗了個手,側(cè)躺在被子里,再次嘗試入睡。 可好不容易有了點迷糊的困意,外面竟然想起了敲門聲,咚、咚、咚的,在天還未亮的夜里,尤其的駭人。 方子初下意識睜開眼,能是誰呢?這大后半夜的。她后背直冒涼風,直覺來者不善,忽然想起了江如海。肖涼曾經(jīng)告訴過她,之前在督軍府,他用一個假地址把江如海給耍了。 不會是江如海找到了他們真正的住處,趁著肖涼不在,派人來除掉她吧?此時,她漿糊一般的腦袋被迫轉(zhuǎn)動著,又想起這宅子周圍不是日夜都有人看守的嗎?難道他們先被解決了? 敲門聲還在不管不顧地繼續(xù)著,而且更加急促了。方子初不得不起床,穿上鞋,披了件衣服,定定地站在地上想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走出屋外。 也許是沒了剛剛屋內(nèi)昏黃燈光的襯托,一出門,朦朦的天光竟有些晃眼睛。昨天一直在下雨,青石板往上返著潮濕的涼氣。而今變成了絲絲的毛毛雨,輕拂在人面。 院角那顆老洋槐的花如簇簇堆雪,在枝條尾上寂寞地垂著。 敲門聲依舊規(guī)律地響起,讓兩扇漆黑的木門在薄霧下的黎明中,顯出一種詭異的靜謐。方子初緊繃著全身,木木地走到大門口。誰?她的聲音中有隱約的顫抖。 是我。 低沉的男音十分沙啞,好像很多天都沒喝水一樣。方子初聽到,愣了一下。這聲音有點熟悉,但她實在是想不起來是誰。 應該不是壞人。她上前拉開門閂,還沒完全地向兩邊推開門,便有一個身影一閃向前。她立即被一只強有力的臂膀一把摟住后肩,柔軟的胸脯撞上了一個溫熱的胸膛。 一種熟悉的味道鉆進她的鼻子里血腥味、塵土味、男人的汗味、被雨水浸過的布料的味道,最后,還有冷風送過來的槐花香氣,構(gòu)成了一個還未蘇醒的清晨,一個屬于離別、相聚與思念的清晨。 方子初微微抬眼,看到了泛青的下巴上參差不齊的胡茬,再往上看,帽檐下一雙眼睛正垂眸注視著她,眼圈微紅,睫毛輕顫,眼瞼下隱隱透黑。 她的淚一下子流出來了。 我回來了。肖涼接著說,你瘦了。 方子初見到他肩上掛著繃帶,眼珠一溜掃下去:肖涼的右小臂懸著。她心里如火燒,愣住看那纏著白布的傷處,上面都有些發(fā)黃了。 你、你怎么回事 不礙事,中了一槍而已。肖涼并不在意,仿佛只是被割了個小口。 可我看都發(fā)黃了,不會感染了吧?方子初的語氣變得很急。 不會的,軍醫(yī)都處理了。是繃帶外面被弄臟了。肖涼松開攬著她肩膀的左手,自顧自往院里走,大步流星地。 有水嗎?他問。 方子初才反應過來,趕緊跟上腳步,甚至小跑著在他前頭。她說:有、有!不過太涼了,我去給你燒! 肖涼一腳踏入堂屋,拎起桌子上的茶壺,打開蓋子就直接往嘴里灌。九師現(xiàn)在估計只有他打前頭回來了,昨夜他們直接就歇在路上了。肖涼覺得不差這一晚,于是星夜趕回,一口水都沒喝,嗓子刀割般地疼。 方子初見他牛飲的姿態(tài),想到他一定也很餓??伤@陣子都是去外面吃飯,家里也沒有什么食材。終于,她在灶臺旁邊找到了一捆堿水面條,于是燒了火,鍋里放油爆香蔥蒜,又放水燒開,煮面。 熱騰騰的面條被端上桌來,肖涼眼睛都發(fā)直了。 沒有辣椒,你將就著吃吧。方子初說。 肖涼左手拿起筷子,可能是因為一夜的疲勞,他太累了,手腕一直在發(fā)抖。而且,他向來右手用慣了,這幾天只吃大餅卷rou或者饃。左手使筷子對他來說十分不適應。 一次兩次夾不上來面條,在方子初面前,他尷尬得耳根微紅,因為這顯得有些無能,而他希望自己始終在她心里是強大的、無所不能的。于是,他更夾不上來面條了。 末了,余光里,一張凳子靠近了他。方子初坐在凳子上,聲音響起:把筷子給我吧。 肖涼遞給了她。 張嘴。 肖涼張開嘴,吸溜起筷子頭上的根根面條,垂著眼睛,心里既羞赧,又流過一絲奇妙的感覺,仿佛這樣被她服侍著,是很舒服的。此時她溫柔的聲音令他后腦勺一陣酥麻。 但他面上還是一向的冷酷。 水飽飯足之后,方子初問起了肖涼這兩個月大約的經(jīng)歷。當聽到小武死了,她雙眼瞬時睜大,之后,惋惜的光芒在其中閃動著。她想說點什么,但最后還是只嘆了口氣。 她和小武接觸不多,可他帶自己去大帥府救肖涼的那種無畏與坦然,是難忘的。方子初直覺,小武是個善良的人。良善之輩的隕落,總是讓人唏噓。有句話講: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就是如此。 接下來,肖涼問她,這兩個月,有沒有遇到什么人? 方子初心下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那日書局黃昏下的女子,緊接著明白了肖涼說的什么人具體指哪方面的,于是回答:沒有。 肖涼立刻覺察到了她的遲疑,哪怕只是瞬間,但什么也沒表露。他看向桌面,才發(fā)現(xiàn)上面積了一層不薄的灰,接著略微轉(zhuǎn)身用眼睛掃了一圈屋里的家具,發(fā)現(xiàn)都是如此。 除了在不得已的惡劣條件下,比如行軍和行乞的時候,他還是更愛干凈整潔的。他心里想,這小姑娘真是唉,沒辦法,他又受傷了,就暫且對付一陣子吧。 他又審視了幾眼空蕩蕩的院落,覺得太沒生氣了,該置辦點兒東西了 在家休整了一日,又去營地看了一眼,肖涼帶著照片去了顧家花園。小武生前拍攝的相片里竟有好幾張顧向卿做主角的,而且是在不同的地方,看來兩人交集匪淺。 顧向卿下轄整個九師,一場戰(zhàn)役下來,其中兵士死傷無數(shù),他連犧牲名冊都懶得看一眼,除非軍職比較大的。所以肖涼上門拜訪,他才得知小武的死訊。 顧向卿聽到消息后的怔愣也不過是眨眼之時,人的性命對于他來說,如鴻毛落地,輕賤而無謂。 我沒想到這個小伙子能跟著你。他疲憊地靠在沙發(fā)上,一只手肘撐著太陽xue,另一只手將相片接過來,說著。 他邊翻看著,喃喃自語:這是在上海的南京路、這是在南京的夫子廟,這個,應該是杭州的錢塘江邊。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三年了。那次我去蘇浙那邊游玩,碰巧認識了小武,是他帶的路。 他叫武寄遙。肖涼突然說,仿佛在提醒他,后面寫了。 顧向卿把其中一張相片翻過來,他深褐色的眼珠凝視著那三個字,說:可惜了可惜了,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悲傷還沒在空氣里蔓延開,就被顧向卿收住了腳。他把這疊照片放在茶幾上,嘴里說的卻是另外的話題:肖涼,你運氣不錯。于旅長年紀也不小了,去了一趟湘西,畢竟是陰濕之地啊,腿疾復發(fā),回來就下不了床了。 他盯著肖涼的眼睛,接著道:正好這個位子空出來了,你這次剿匪有功,也趕上近兩年大總統(tǒng)實行重武升銜政策。我已經(jīng)讓廖參謀長寫了你的履歷和戰(zhàn)功報告,上交到曹司令那里。 接下來,你就是肖旅長了,升少將軍銜,授二等文虎勛章。顧向卿起身,走到肖涼面前,手掌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徽章,笑著說,前途無量??! 落在肩上的力道很輕,可肖涼卻感到一瞬的沉重。他有點暈。 雖然聽不太懂那些軍銜、勛章和稱謂,但他明白,他離那個瘦弱的鄉(xiāng)下伢子,離那個低賤的小叫花子,離那個無影無蹤的殺手,離那個于刀尖舐血的瓢把子,已經(jīng)很遠了。 不過十年,他走了很遠,很遠,遠得已經(jīng)沒辦法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