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應(yīng)付這種情況那還是上一次呢。

    這場仗，出發(fā)前是在朝堂上勾心斗角，還沒打贏就想著打壓威望分走功勞的事，出發(fā)后是在營帳里勾心斗角，武將們在拉幫結(jié)派玩小動作，主帥在話里有話威嚇屬下?，F(xiàn)在開始行軍了，我對魏棄之沉著臉，魏棄之也對我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周圍人全能看出我倆不和。

    我打仗前從來不求鬼神，但我現(xiàn)在，真想拜一拜老天爺啊，行行好，別叫戰(zhàn)局出什么意外。這情形，但凡出點意外，我們能贏就是見鬼了！

    董柯帶著誘餌隊伍在大道上走，如果遇見敵情會派人回來告訴我們。我們走啊走。無事發(fā)生，無事發(fā)生，太陽出來了，估摸著時辰，韓嘯云和梁季熊已經(jīng)從正面殺過去了還是無事發(fā)生。

    難道是西羌大傻子不屑用計，所有主力都放在正面和我們硬剛？是我們把他們想聰明了？

    剛這么想著，人來了讓董柯帶隊時，他做將軍的打扮，還給他一個人做副將打扮，來的人就是那個假副將。

    我心里一沉。不會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吧？

    來人報告說，遇上了不是埋伏，是西羌大軍，人數(shù)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們之前的估計。

    他們把主力換了一條路，要從這條路上攻我們。

    怎么可能！我看向魏棄之，你沒派斥候嗎？

    開什么玩笑怎會不派？！魏棄之說。

    他命我們上山坡。董柯既然遭遇了陸行的主力，直接上高處去，應(yīng)該很快就能看到。

    董柯如何？他問。

    這人囁嚅了幾下，膽怯地說：董長官帶隊撤了，屬下不知道他們?nèi)ナ裁捶较?/br>
    長官沒下過撤退的命令，將士私自撤退，就是逃兵。

    沖上去送人頭沒意義。我說，這是我吩咐過他的戰(zhàn)場機變，他不是逃兵，你不用怕被連坐。

    魏棄之沒有駁我，默許了。

    我們出發(fā)時，西羌營地有人，在列陣。魏棄之說。

    那他們是靠著女巫通神的本領(lǐng)，憑空又變出一支軍隊嗎？我說。

    我自然不信什么通神啊應(yīng)閣啊。不過魏棄之打仗時對情報很看重，他說營地有人，那就是有人難道竇汀不止去攛掇了，還去送兵了不會?。∷麄兿喔裟敲催h(yuǎn)，哪有那么多錢糧送一支軍隊從南辰跑到西羌？難道所謂的大軍是虛造聲勢，其實沒有那么多人，董柯他們被唬住了

    我看到了。

    這哪是主力軍這么多人是全軍吧要是我和魏棄之正面遭遇這樣的大軍，猝不及防加上兵力差距，士兵一看，慌亂起來，我們必敗無疑。

    肯定沒有另一支軍隊，魏棄之說，嘯云他們發(fā)現(xiàn)后，會來和我們匯合。

    這就是個時間問題了按西羌的策略，應(yīng)該是要用兵力優(yōu)勢一路碾過來。最后我們撲滅他們障眼的假軍隊和空營地，他們占據(jù)了我們的城關(guān)，我們自知中計方寸大亂，他們卻奪城成功士氣更盛。

    現(xiàn)在我們中途發(fā)現(xiàn)他們，有進攻的先機。可他們的兵力優(yōu)勢沒有變。如果我們沒拖住他們，結(jié)果還是沒差。

    截斷他們，魏棄之說，先吞一小部分，再抗剩下的。從尾部截斷，避開前頭騎兵。分兩隊，一隊從側(cè)翼沖散他們陣型，二隊繞到后方形成包圍之勢。

    那么問題來了：誰去帶一隊啊。

    如果二隊沒有及時到，或者二隊干脆不到，一隊就是孤軍深入，會被反應(yīng)過來的敵人吃掉。

    劉良，你帶一隊。魏棄之毫無猶豫和客氣地對我說。

    我不。我?guī)б魂牐覜]法信你。你帶一隊，你卻可以信我，我絕不會讓主帥折在這里。你帶一隊，我?guī)Ф牎?/br>
    我們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敵人的大軍源源不斷從我們眼下疾行而過。

    已經(jīng)能望到隊尾了，再猶豫，就失去了戰(zhàn)機。

    可是魏棄之只是看著我。我明白了他不會去。

    他抬起一只手，傳令說：張鳴，帶弓箭隊

    cao！我一聲暴喝打斷他，魏子稷，你最好對得起我二營聽令，隨我一起殺?。?！

    我策馬沖下去。

    *

    殺人的感覺應(yīng)該是不會太好的。不過上戰(zhàn)場的時候，就很難說好還是不好。刀劍來得太快，敵人涌過來太多，看到了，槍尖就抹過去。紅色看起來不像紅色，血的腥味也聞它不見，耳邊亂糟糟一片，是另外一種安靜，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我面前的羌人舉著兵器對著我，卻不敢沖過來。他們嚇壞了。

    嚇壞了的人，都會死。這就是戰(zhàn)場。

    魏棄之還是安排了弓箭手。我看見我前面，西羌大軍中部，被箭雨一打，驚恐地后退。他們的隊長聲嘶力竭地喊著列隊，舉盾。弓箭停了，我們卻已經(jīng)殺完了他們的尾部，沖過去。

    我身后的將士們呼聲高亢，士氣很旺。不過我知道，這種優(yōu)勢并不能支撐太久，尤其是大軍后部的敵人都倒地后，我們有多少人就非常清晰地暴露在羌人面前了。

    魏棄之還沒來。只有弓箭手，時不時抓機會干擾一下他們?？伤麄儩u漸摸清了我們的節(jié)奏。弓箭手沒意義了。

    魏棄之也可能不來。等到西羌把我剿滅，自以為吞掉了我們突襲的部隊，志得意滿守備松懈時，魏棄之再殺過來，兵法上也是說得過去的。哎，雖然這孫子說要讓我活下來回去給他cao，但是，孫子的話嘛

    嘶！果然上陣不能分心，分心就挨砍！我手臂上挨了一下，不過對方太得意了哎，太害怕會死，太得意也會死。心只要亂了，就會死。

    我的馬死了。

    我會死嗎？

    我的前面是敵人，后面是敵人，四面八方，都是刀鋒。我的部將們離我太遠(yuǎn)了，沖不過來支援我。

    哈。我上一次應(yīng)付這種情況那還是上一次呢。

    我拔出劍。

    *

    韓嘯云知道我被魏將軍逼著看書的時候，興致勃勃地過來指點我。他看著我手頭的經(jīng)傳典籍啊說這些玩意多難，我從詩經(jīng)開始學(xué)多好。我說詩啊是你們文化人念的風(fēng)雅玩意，俺更聽不懂了。韓校尉就說詩經(jīng)里不止有上等人的詩，也會記下等人的詩，我們經(jīng)常唱的歌里，就有詩經(jīng)里的詩。他提筆給我默了一首，確實是我聽過的。既然是我聽過的，那還學(xué)啥。韓公子卻興致正濃，寫了還不夠，還要給我誦讀一番。

    然后這個當(dāng)時尚且留著一身細(xì)皮嫩rou，舉手投足還有文人風(fēng)范的公子，誦著誦著，給自己誦哭了。他說他原來念這詩就覺得很觸動，現(xiàn)在自己真的和作詩的人一樣處境，真更是痛徹心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橙娘，我想你啊！

    我一方面嫌他娘們唧唧，一方面又可憐他一個娘們唧唧的公子到這破地方來受苦。我附和說是嗎我之前聽人唱這個雖然好多句沒聽懂，不過也覺得這歌挺好的，挺叫我有感觸我是對那一句有感觸

    韓嘯云眼淚還沒擦干凈，看見我指的句子，露出無語的模樣。他問我為啥啊。

    我說之前有一次我們打輸了，馬死了，陣散了，撤退的號角響了后，我和阿青慌里慌張，又黑燈瞎火，直接跑進山里，迷了好幾天路，最后在一片林子里遇到子稷，忡忡的心頓時安定了。后來我聽到這句，就想起那個時候的感覺，覺得仿佛是在寫我們當(dāng)時的場面啊！

    韓公子從來不容忍我的文盲。他說：劉良大哥啊人家這詩不是這么解的

    然后他給我解釋了一下這首詩準(zhǔn)確的意思。我沒記住。以后我再聽到有人唱這首詩，想到的還是我自己感覺到的感覺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

    有人擋開了從我背后刺過來的刀。是魏棄之，他身后是一條血路。原來他是去堵前面了也是，我沖下去時已經(jīng)有點晚了，堵后面堵不到什么。

    蠢貨！魏棄之殺退我身邊的敵人后，對我叱道，忘了自己算老幾！怎就直接沖下去了！

    這人怎么這樣！

    他也不給我機會回罵，策馬又是一陣驅(qū)馳，所到之處，人頭落地，殺敵就像割麥子。

    我的部將們沖到我身邊了。我聽見歡呼聲。我那幾位部將，明明之前很討厭魏棄之，現(xiàn)在也非常興奮地吶喊：大將軍帶援軍來了！跟大將軍沖啊！

    他們信他，全軍的將士，不論哪個營，哪個隊，屬哪派，此刻都信他。

    我也信他，信他會帶我們活。

    帶我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