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之死
待引章病情好轉(zhuǎn)些,已經(jīng)是兩三天后。午后,主子兩個遲遲沒有傳膳,麗娘先讓丫鬟在外邊等著,自個兒輕輕敲門,里面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很快,傳出來一道沙啞低沉的嗓音,“進(jìn)來。”麗娘一聽明了,讓丫鬟進(jìn)去收拾。屋中門窗緊閉,彌散著一股似麝香的氣息,撲卷在帷帳邊緣。引章已經(jīng)穿著睡袍,從床里走出來,她臉兒紅,肌膚雪白,脖子上有幾個淺淺的紅痕,一看是被男人狠狠疼愛過。引章坐在梳妝臺前,麗娘拿起玉梳替她攏發(fā)。鏡中的自己,脖子里掛著一塊玉佩,她低頭拿起來,笑了一笑,扭身看向床帳,聲音軟軟的,透著一絲啞意,“你還未與我說過,這塊是從哪里求來的?”丫鬟勾起兩側(cè)帳幔,里頭一塌糊涂,錦被皺巴巴的,床上一塊塊半干的水漬,聚著nongnong的麝香氣息,男人赤裸著身子下床,丫鬟皆深深低頭,噤聲做事。梁衍拿過甩在屏風(fēng)上的外袍隨意一罩,兩三下系上腰帶,他走到引章身后,彎腰低頭也往鏡子中瞧,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脖子上,龍紋玉佩散著瑩潤剔透的光澤,他拿在手里摩挲,“古安寺里撿的?!?/br>引章眨眨眼,“撿的?””可不是?!绷貉苊蛑怂栖浖t的唇,眉梢?guī)?,眼睫低垂,眼珠極黑,卻似泛著些許情炙的猩紅,里頭有促狹之色,被引章一眼瞧出來,玉指輕點他鼻尖,“騙人的家伙?!?/br>“娘子不信,大不了去問問段坤利,他跟著我去的,你問他,是不是在古安寺見到一個老僧人,無意遺漏玉佩,我眼尖,就撿到了?!?/br>夫妻倆說話時候,丫鬟已收拾妥當(dāng),將門窗都打開透氣,一股清風(fēng)襲來,帶著絲絲寒意,不知不覺已漸初冬。窗外枝椏仍綠得蔥郁熱烈。“他是你的手下,自然是聽你擺布,”引章道,“再說,撿到東西,你怎么不還回去?”“這塊玉佩開了佛光,是有佛性的,”梁衍手撫上她仍平坦的肚子,微笑著,這回才是真話,“為你們娘倆保個平安。”引章握住他的手,“也還有你?!?/br>……引章如今已有身孕,不宜顛簸,梁衍也給自己放一個短假,丟開手里頭的事務(wù),在錦州安心陪她養(yǎng)胎。約莫一個月過去,臨近臘冬,錦州先下起第一場雪,不大,淺淺覆著梁王府的粉墻黛瓦。花園里的臘梅悄悄綻開一枝。梁衍很興奮,拉著非要在屋里睡懶覺的引章去看。雪中花蕊嫩紅,顫顫巍巍立在枝椏間,漫天雪色中的一抹紅,頗有一份傲氣。“我想回去。”引章捂著帕子懶懶打哈氣,杏眼里散著霧汽,還未到最冷的天氣,她卻十分畏寒,身上圍著狐裘,從脖子到腳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張掐尖的小臉。梁衍撫著花枝壓到她鼻尖前,“仔細(xì)聞聞,多香啊,這會走了多掃興,在這兒多陪陪我,再說了,自打懷胎以來,你可是越發(fā)懶了,這樣可不行?!?/br>“誰掃興了?”引章輕擰他耳朵,“你再說一遍,誰掃你興了?”“我有說這話?”梁衍矢口否認(rèn),眉梢堆笑,語氣再溫溫柔柔不過,“我沒說這話,是娘子聽岔了。”引章松開手來,輕哼一聲,軟媚的調(diào)子,撓到男人心坎上,引章卻想他剛才的話,越想越氣,索性背身過去,不一會說話都抽噎起來,“那你也是嫌棄我,嫌我胖了,耳朵不好使,是不是?”“怎么啦,我的小寶貝?”梁衍嚇壞了神,忙半蹲到她跟前,抬起引章的小臉兒來,引章將下巴一撇,不肯讓他碰,手背還抵著眼,眼淚珠子不要錢一樣,嘩啦啦的掉,梁衍哭笑不得道,“我沒這意思,我哪敢,也不舍得,是不是,我的小寶貝,就你一個寶貝。”說完,揭開她的手背,露出妻子一雙霧蒙蒙的杏眼,還委屈著呢,他朝她咧嘴一笑,兩排白燦燦的牙齒,比亭外的新雪還亮,引章一下子憋不住,破涕為笑。梁衍駕輕就熟從袖口摸出條帕子,替她擦拭臉上半干的淚漬。引章揉著他的衣角,“那你是不是都聽我的?”“都聽你的?!?/br>引章眼睛一亮,立馬道,“那我要吃酸溜溜的橙子?!?/br>梁衍輕擰她鼻尖,“吃貨?!?/br>段二爺?shù)情T拜訪,派仆人過來請他。梁衍先送引章回屋,才去書房。引章一個人待在屋里悶,坐在榻上做孩子穿的小衣。丫鬟在廊下竊竊私語,鸚鵡學(xué)舌嚷嚷,好不吵鬧,她叫一個說話聲兒最大的丫鬟過來,“出了什么事?!?/br>丫鬟說陸演死了,現(xiàn)在都傳遍了。針尖一錯刺進(jìn)指腹,引章思緒茫茫的,一時半會回不了神,慢慢停下手上的動作,輕聲問道,“怎么死的?!?/br>丫鬟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一個叫魏詔的臣子拐著皇帝北遷后,金陵里頭就剩些尋常百姓,沒有禁軍防守,壓根兒就是一座死城,原以為梁軍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攻下,哪知道這時候陸演忽然蹦出來。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偏偏陸演沒死,在數(shù)十萬梁軍的圍堵逼壓下,他帶領(lǐng)一城百姓做最后的殊死搏斗。金陵無兵,只有百姓自發(fā)形成的民兵,卻有著極強(qiáng)悍的生命力,把原本只有幾天的戰(zhàn)事生生拉鋸到半個月。半個月后,金陵無力抵抗,在百姓投降之前,陸演一把火燒了巍峨無人的皇宮,然后從城門上一躍,墜死在全城百姓,以及梁軍面前。吾子為父死,為孝子;吾夫為國死,為忠臣。于是在這一年,陸演的聲望達(dá)到巔峰,百姓歌頌他,祭奠他,道是國家昏亂有忠臣,自他之后世間再無一個鐵骨錚錚的忠臣。引章聽完,一股冷意從背后直竄而起,胸腔里卻冒起一股騰騰怒火,她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怕丫鬟瞧出端倪,讓她下去。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直到傍晚,都沒有叫膳。梁衍跟段玉纓談完公事回來,就看到她在床上躺著,他沒驚擾人,默默退出去,然而到了屋外,沉著臉色叫來丫鬟,詢問白天里的事,丫鬟哪里敢瞞著,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一五一十交代,包括陸演殉國的經(jīng)過。丫鬟說到一半,發(fā)現(xiàn)王爺臉色發(fā)陰,瞬間噤聲,忙下跪求饒,尖細(xì)的喊聲剛破出喉嚨,梁衍一腳將她踹倒,不容她驚擾妻子,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厲著很,“滾出去!”引章朝著墻面?zhèn)忍?,薄被從頭頂遮下去,遮盡臉。梁衍想掀開來,她不讓。梁衍也不勉強(qiáng),手搭在她露在外邊兒的烏發(fā),緩緩撫摸幾下,目光及聲音如水溫和,“你不是想吃酸溜溜的橙子,我讓人搬來一馬車,吃多少隨你,我也不在你耳邊嘮叨。”她不說話。梁衍笑道:“生氣了?”被子里的小腦袋搖搖頭。“那為什么不吃晚膳,你跟我說說?!绷貉苋崧暭?xì)語,像在哄一個孩子。確實,自打妻子懷孕后,越發(fā)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經(jīng)常哭鼻子,他得經(jīng)常哄著才行。引章卻騰地掀開被子,“他憑什么!”又氣又惱道:“他憑什么!”明明是個心肝黑透歹毒刻薄的小人,不過是走投無路之下,被迫殉國,卻被眾生敬仰,架上神壇,他憑什么,他何德何能。這時候引章恨不得從墳里把陸演揪出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世人真相。但死人不會再開口,事實不會被翻案。這也罷了。她最心疼阿衍。陸演這一死,世人都唾罵阿衍是個竊國賊。他死就死,還拖累阿衍做什么。引章以前恨不得他死,可他死后,她覺得他的鬼魂會來尋她,纏著她下地獄。梁衍反復(fù)確認(rèn),陸演墜樓時背部朝地,數(shù)丈高的城墻,身骨砸得稀巴爛,臉仍好好的,是他無疑。陸演真的死了,死后也不會纏著她,他太罪孽深重,早被鬼差勾去地獄,再說,她有開了光的玉佩,惡鬼都近不了身。引章仍覺得哪里蹊蹺,可又說不上來。梁衍道:“死后名聲再顯赫又如何,什么都享受不到,咱們卻好好活著,明年這時候,咱們孩子落地,是女兒,取名就叫小霞如何?”引章認(rèn)真想了想,不想打擊他,岔開話題,“那若是男兒呢?”梁衍道:“男孩不比女兒要嬌養(yǎng),取個糙點就成了,就叫阿虎,咱們的阿虎,最好養(yǎng)活?!?/br>引章要哭了,“不行,再想想?!?/br>昏曖的光線里,她眼兒紅紅的,忍著不哭的樣子,梁衍輕彈她額頭,“小傻子,逗你玩的。”又趕在妻子生氣之前,將她摟住,捉她的手覆在腹間。二人偎在床畔,暖帳低垂,耳鬢廝磨,他柔聲道,“我期盼生個女兒,有她娘親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杏兒,叫她杏兒可好?”引章杏眼彎彎,“巧了,我心中想的也是這個?!?/br>梁衍望她的目光越發(fā)繾綣幽深,“我取女兒姓,你便想想男孩的名字?!?/br>“你說得有理,男孩子名字賤些,好養(yǎng)活?!迸c梁衍不一樣,她暗暗期盼著是個男娃娃,有她的阿衍一般的英俊面容,傲然倔強(qiáng)的脊梁骨,“小名就叫寄奴?!?/br>宋武皇帝劉裕,小字寄奴,金戈鐵馬征戰(zhàn)沙場,是個氣吞如虎的人物,男兒當(dāng)如此。**題外話**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