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2）【修】

    在靳凌霄記憶中，遺鵲山山腰處，有一間十分簡陋的豬棚，大概是某個養(yǎng)殖場搬遷后遺留下來的。

    他被鎖在那個豬棚里，度過了五年時光。

    吃的是凌遠(yuǎn)帶回來的剩飯剩菜，穿的是垃圾桶里撿來的破爛衣裳，還要充當(dāng)凌遠(yuǎn)的出氣筒，身上幾乎沒一塊好rou。

    到了冬天，就算昌岱氣候得天獨(dú)厚，山腰卻是寒冷刺骨，他身上的傷口往往會凍得開裂，滲出一股股的膿血。

    你想不想回到靳媛身邊？

    有一日，凌遠(yuǎn)突然這樣笑著問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自覺用手護(hù)住了頭，生怕下一秒落下來的又是一頓毒打。

    說來也奇怪，盡管過著流竄的生活，凌遠(yuǎn)的容貌依舊俊朗，就連穿的衣服，都是干凈整潔的。

    和一旁蓬頭垢面的靳凌霄，不像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跟我念，mama，救我。

    媽，媽

    媽，媽救，窩。

    對，凌遠(yuǎn)拿手機(jī)對著他，笑了起來，接著誘哄道：再大聲一點(diǎn)，說的清楚一點(diǎn)。

    mama救我

    凌遠(yuǎn)蹲了下來，摸了摸他的頭，露出了從未見過的溫柔笑容。

    靳媛和靳謨想必都是收到了這個視頻的，他初回到靳家時，還聽到過別人在背后模仿他。

    mama，救窩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他跟個小雞仔一樣，臉上也是臟兮兮的，哈哈哈哈，媽，媽

    樂了一陣，那些人便帶著嬉笑聲遠(yuǎn)去了。

    這個綁架視頻發(fā)了出去，卻沒得到任何回應(yīng)。凌遠(yuǎn)氣急敗壞，揪住了他久未修剪，已長至小腿的頭發(fā)，按著他往墻上撞。鮮血糊到了眼睛上，他沒有感覺到疼痛，反而在期待著這黏稠濕熱的血液流干的那一刻。

    真奇怪，他的父母明明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卻給了他這樣頑強(qiáng)的生命。

    大概是仍然沒有徹底死心，凌遠(yuǎn)把他送去了山腳的小診所。在那里，他時隔多年，再次躺上了床。

    凌遠(yuǎn)只是付了最初的一點(diǎn)藥錢，之后便不知所蹤。診所醫(yī)生糾結(jié)了半天，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把他留了下來。

    在這里，他見到了一個扎著小揪揪的女孩。

    jiejie，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圓圓的眼睛眨動著，對他充滿了好奇。

    你為什么受了這么多傷，是不是遇到壞人了？

    見他仍不說話，她也不氣餒，坐到了他的病床邊，托著腮道：我爸爸說，要是被壞人欺負(fù)了，就要報警。

    她是清水澆灌出的花朵，也就不知道，這世上有許多花，本就是長在污泥之畔的。

    時蕪，你怎么又跑來這里了？你奶奶等會又要說我拐跑你。慈眉善目的女醫(yī)生走過來，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阿姨，我喜歡你才來的嘛她撲上去一把抱住了醫(yī)生，隨后問道：阿姨，這個jiejie是不是被壞人打了？

    這是個哥哥。

    靳凌霄此時一頭枯黃長發(fā)，又因臉頰消瘦，雙眼便顯得更大，乍一看就是個纖瘦的漂亮女娃，也不怪唐時蕪認(rèn)錯了。

    哦那哥哥為什么不說話？而且他身上好多傷口，一盒創(chuàng)可貼都不夠用。

    她掰著手指，語氣間仍然是天真。

    沒有人會想要和一個五歲的小女孩講述這些殘忍的現(xiàn)實，因此唐時蕪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天來做的，就是盯著他，不厭其煩地和他講話。

    哥哥，你要是遇到壞人了，就和我講，我會幫你的。每次離開前，她都會說這句話，本以為靳凌霄照舊不會搭理她，可這次，他卻破天荒的開了口。

    我，爸爸，打的。

    太久沒有說過話，他的嗓音極為嘔啞，像是生銹的鐵片而發(fā)出的摩擦聲。唐時蕪只是愣了一瞬，就跳下了凳子，湊近到他的床邊小聲道：我去找大人幫你報警。

    她身上還帶著一股痱子粉的味道，稚氣又強(qiáng)烈，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就連診所內(nèi)那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也因此而沖散開來。

    你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幫你的。

    醫(yī)生大概又外出接診了，她在診所繞了一圈，嬌小的身影便沖出了門。

    他人生頭一次燃起了希望如果可以得救，他是不是也能恢復(fù)正常，好好地和她講話？

    他等啊等，等來了一身酒氣的凌遠(yuǎn)。

    你小子命真賤，這么快就好的差不多了。他打著酒嗝，腳步虛浮，笑瞇瞇道：這次，你可要值錢了。

    他被帶到了一個破舊的賓館，在那里，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望著他，眼露精光，不住地搓著手yin笑道：這個是個好貨色。

    你確定什么都可以玩？

    當(dāng)然，他命硬著呢不過他的醫(yī)藥費(fèi)

    我當(dāng)然會給。

    似乎怕凌遠(yuǎn)反悔，那男人急切地關(guān)上了門，伸手就要來剝他的衣服。

    潮濕的青苔霉味，極速旋轉(zhuǎn)的吊頂風(fēng)扇，迷亂斑駁的光線，對方肥rou堆積的脖頸間瘋狂噴濺的血液。

    他不知為何生出了那樣大的力氣，在危急時刻抓起燈臺一下又一下地砸向了男人的脖頸，隨后帶著一身血跡，不顧一切地往外奔逃而去。

    他多希望，逃出這個小房子，門外站著唐時蕪。

    可惜，什么都沒有。

    之后，他躲在垃圾車?yán)镫x開了昌岱，流浪了兩年，被靳家找了回去。

    靳媛曾經(jīng)孤注一擲地愛上了錯誤的人，事后幡然醒悟，感受到的便只剩無盡的恨意。他的存在也不再是愛的結(jié)晶，反而成了一個恥辱的傷疤。

    靳謨更是對他嫌惡至極，在他看來，他和凌遠(yuǎn)一樣都是趨炎附勢的惡心臭蟲。

    可靳媛因為病痛而摘除了zigong，作為靳家獨(dú)生女，她再無法孕育子嗣。靳謨雖心有余，卻始終沒能等來一個孩子。

    最終，他們不得不找回了早就被拋棄的靳凌霄。

    搬到嶼晴時，他一開始就認(rèn)出來了唐時蕪，可她沒認(rèn)出他。

    她依舊是聒噪地纏著他，想和他親近，他卻始終不冷不熱，甚至對她有著隱秘的逃避之意。

    她當(dāng)年的那句玩笑話，給了他不該有的希望。

    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可能在到家的那一刻，回去的路上，甚至是沖出門的那一剎那，就忘記了她曾經(jīng)給予過一個人生的希望。

    每當(dāng)想起這段過往，他都會不自覺生出一點(diǎn)莫名其妙的委屈，可他不該，也不配責(zé)怪她。

    至少她從來沒有改變過，一直都是那樣善良天真。

    后來，靳家不知怎么找到了凌遠(yuǎn)。

    靳凌霄這才知道，原來躲在遺鵲山的幾年，凌遠(yuǎn)仍然干著他的老本行吊富婆。

    不論年紀(jì)身材樣貌，只要有錢，他都能恬不知恥地哄著對方，獻(xiàn)出身體，供人褻玩，進(jìn)而從她們身上撈到一筆。

    以為有著一副好皮囊，有身下那二兩rou，就能成為用之不竭的籌碼。

    男人，都是惡心的東西。

    zuoai，更是世界上最惡心的事情。

    他以為他能不一樣。

    靳謨曾經(jīng)拍著他的肩笑道：倒是歹竹出好筍了，你是個可造之材。

    可造之材？多可笑，明明只是把他當(dāng)一條聽話的走狗罷了。

    他曾經(jīng)或許還有過跳出泥潭的想法，但是事實證明，他做不到。就像陷入沼澤中的人，越是掙扎，反而越陷越深。

    瀕死的痛苦與恐懼，遠(yuǎn)甚于死亡。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遺鵲山的輪廓再看不見，靳凌霄將那張背影照刪掉，關(guān)了手機(jī)。

    離開窗邊之前，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了唐時蕪房間的窗戶。

    她當(dāng)年沒認(rèn)出他，想必是早就忘記了遺鵲山腳診所里那個滿身是傷的男孩了。

    然而，這段一方遺忘，一方不知的真相其實是：

    當(dāng)年，唐時蕪一雙小短腿狂奔回家，想要找奶奶幫忙報警?？苫厝r，何梅歡正在打麻將，一群姐妹吵吵嚷嚷的，一直不給她說話的機(jī)會。

    哥哥已經(jīng)在那里呆了好幾天，多等一會，應(yīng)該來得及吧？

    她這么想著。

    然而帶著警察去到診所時，床鋪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

    后來她再問起奶奶，她也是顧左右而言其他，眨眼道：那個孩子應(yīng)該是走了。

    奶奶給出了這個模糊的回答，在唐時蕪眼里，就是哥哥不告而別，去了別的地方了。

    雖然有些失望，但是只要他能夠逃開壞爸爸，一切應(yīng)該都會好起來吧。

    唐時蕪能夠一直保持一片赤子之心，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直面過生存的困境。

    和睦的家庭，優(yōu)渥的家境，以及身邊取之不盡的愛意，這些像鉆石牢牢地鑲嵌在她的心上，使她無論遇到多少艱難險阻，都能保持的去愛的勇敢，散發(fā)出熠熠光輝。

    對她來說，愛是百折不撓。

    但對于靳凌霄而言，愛虛無縹緲，薄如蟬翼，便是一陣輕巧的風(fēng)，也可以將所謂?？菔癄€的愛意摧毀。

    他不要愛，更不敢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