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朝風(fēng)雨（喬夜X呂秋雨）

    1.

    高中結(jié)業(yè)之后，我放棄了上大學(xué)的機(jī)會，聽從父親的安排，在供銷社百貨行里做了一名彩電售貨員。我本就對做買賣不感興趣，再加上那些常來光顧我柜臺的顧客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總拿色瞇瞇的眼神盯著我上下打量并說一下惹人生厭的話語，也不會買下什么東西，所以，我便在上班時(shí)，常拿一些詩書來打發(fā)時(shí)間。

    其實(shí)，社里的生意遠(yuǎn)不如之前紅火，社會經(jīng)濟(jì)改革之后，街道上也多了許多小賣部和煙酒超市。越來越多的員工買斷工齡，提前內(nèi)退。我算準(zhǔn)了，只怕過不了今年，父親給我的這副金飯碗就得砸鍋。

    我倒不擔(dān)心之后的去路，畢竟我出身鄉(xiāng)紳世家、書香門第。祖上在道光年間出過探花，曾祖父還做過軍閥文書。祖父則在建國前入了黨參與過剿匪，家里有功勛在，父親現(xiàn)如今也是說得上話的食品廠廠長。

    換句話講，就算第二天社里宣布倒閉，我也可以穩(wěn)步轉(zhuǎn)職到其他事業(yè)單位再謀個(gè)新職。這年頭，大學(xué)生稀缺，有文化的高中生同樣稀缺。更何況，市長最為得力的年輕秘書也正在追求我。

    父親讓我放棄再讀書的原因，我多少都猜得到一些，只是我著實(shí)沒有那份做官太太的閑心。所以，面對那位年長我七八歲的秘書官，總是愛答不理，時(shí)間久了，他便很少再來我這里碰灰。

    我本以為自己的大好年華，就要在漸漸無人問津的社行里虛度，誰知，竟會遇上她。

    那天，剛好是驚蟄，午后響過幾聲春雷便是一場急雨。

    我獨(dú)自守在社行，因左右沒有顧客到訪，便關(guān)了播報(bào)社會新聞的收音機(jī)，坐在躺椅里，取出央求上大學(xué)的弟弟幫忙抄錄的西方詩歌譯作。

    我們將是兩顆果核，不會被種植

    我們停留在房間里，關(guān)上門，滅掉燈

    我與你一起流淚，沒有羞愧，也沒有自尊。

    我看著這樣的新奇的愛情詩文，不免想起自己被父親妥善安置、別無其他選擇的一生

    最晚今年入秋之前，那位父親眼中年輕有為的蕭先生一定會向我求婚，而我卻連愛情的滋味究竟是何都不曾體會，便要和這樣一位年長我七八歲的男士共度余生。

    思及此，我不由扯起唇角露出戲謔的輕笑，想要站起來為自己去倒一杯足以潤喉的水。

    就在我從躺椅上坐起的瞬間，她收攏著雨傘走了進(jìn)來。

    抱歉，我迷了路，想在這里躲一刻雨。

    她的聲音溫雅如水，語調(diào)平緩，吐字清晰，不帶絲毫地方口音，是比收音機(jī)中的廣播員還要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那一刻，在我近乎枯涸的心田，忽然揚(yáng)起一場極細(xì)密的春雨。

    2.

    那日她初來乍到，不辨方位，便央求我?guī)兔χ嘎?。我用順手一指，換了她的名字呂秋雨。

    秋雨，秋雨，無晝無夜，滴滴霏霏。那你也要記得我的名字，我叫喬夜。

    她大概是因猜不透我一時(shí)興起和她交換名字的意圖，不由怔住，隨后對我笑了笑，表示一定謹(jǐn)記。

    她從海外來，是投資房地產(chǎn)的僑商之女，暫時(shí)借住在距離社行不遠(yuǎn)處的街尾舊樓房里，恰巧，單位給我分配的宿舍也在那處，只是我上下班回家騎自行車也很方便，就鮮少光顧。

    之后，呂秋雨閑來無事時(shí)，便總到社行里來找我聊天，不時(shí)會帶一些新奇的小物送我。

    我聽她抱怨鋼絲床睡著又硌又不舒適，笑她身子?jì)少F的同時(shí)，不忘從家中取了自己昨年和母親一起新置的一套床褥被子來給她。

    我只睡過一次，便是在贈予她的頭一晚。

    她拿到后的第二天，笑逐言開來朝我道謝。那也是她第一次抱我，我被她發(fā)絲上的芳香熏得滿面飛紅。

    呂秋雨的身量很高，能讓大部分男性都望而卻步。我若離她相近，就不單得抬眼，更需要抬首才能看向她清秀文雅的面龐。但凡有她在，便能幫我擋去了不少異性顧客的言語sao擾。于是，我便時(shí)常盼著她每日都能早些來陪我聊天。

    但這樣的日子并未維持太久，忽然有一天，她便不再來了。

    我從旁人口中得知，政府把有待開發(fā)的土地給了其他投資商，她父親沒能拿到地，便帶著她失望地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心下氣惱，恨她就這般離去，也不和我打過一聲招呼，就這般悄無聲息地從我的生活中擅自撤離。如同那日驚蟄，她不曾打過一聲招呼，便闖進(jìn)了我的世界，在我心湖上投下一抹揮之不去的影。

    人心都是很脆弱的，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難再愈合。

    之后，再有人來社行里躲雨或者問路，我總懶洋洋趴在柜臺上，充耳不聞，連頭都不舍得再抬。

    再后來，漸漸步入夏天，我以上下班方便為由，從家里搬進(jìn)了單位分配給我的舊樓房宿舍。

    因?yàn)榭拷┧木壒?，這一帶的房屋極易受潮，盡管我住在臨街朝陽的那邊，室內(nèi)的墻皮還是一片一片地脫落。我花費(fèi)了很大的力氣去清掃，卻在傾倒垃圾的那一刻難過得想哭。

    她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而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還在倔強(qiáng)些什么。

    我于她而言，可能只是無所事事時(shí)，尚且聊得來的，可以用以打發(fā)時(shí)光的向?qū)憧?。她于我而言，也不過是滾滾紅塵之中偶然遇到的一位過路客。

    日子還是需要一天一天過，直到一次輪休日。

    我的床正對著臨街的窗戶，隔著窗紗，我穿著睡裙趴在窗臺，百無聊賴地看著街下車水馬龍。不覺，天又下起了雨。

    夏天的雨，總是強(qiáng)勁。伴隨著一道道閃光和震耳欲聾的轟鳴。

    街上的行人很快就不知躲去了何處避雨，連在街道上行駛的車輛也寥寥無幾。我正打算將視線收回，不想一輛很少見的黑色轎車冒雨在街道上穿行，很快便停在了我所在的舊樓前。

    稍刻，一道頎長的身影下了車。

    車門被她閉合的一瞬，轎車飛快駛離，濺了她一身泥濘。她沒有打傘，滂沱的大雨很快也將她澆了個(gè)透頂。

    我再按耐不住自己的心緒，飛也似的跳下了床，生怕自己再慢一步她就會消失不見。

    最后，在樓下黑洞洞的樓道口，我自她身后將渾身濕透的她緊緊攔腰抱住時(shí)，她還在兀自狼狽地用濕透的衣袖擦拭著臉上的水滴。

    喬夜？

    溫雅的聲音帶著那么一絲不確信，她轉(zhuǎn)身看向我，神色中還有些許詫異，似乎不明白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再次抱緊她，生怕她再掙開。聲音都在發(fā)抖：

    呂秋雨，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她低頭用冰涼的鼻尖碰了碰快要哭出來的我，淺笑出聲。

    檐外明明還在下雨，而我的世界已然放晴。

    3.

    自歸來時(shí)淋了雨，呂秋雨便感染上了風(fēng)寒。縱然是在夏日，她吃了西藥，也久久不見好轉(zhuǎn)。

    我猜想，她租住的房屋位于樓房背陰的那一側(cè)，又只是在較低的二樓，或許和濕氣太重有關(guān)。我不由暗罵著昧良心把社里樓房租給她的老油皮，便打算趁下午休班的空檔，陪她去老藥房抓取一些調(diào)養(yǎng)的中藥。

    不曾想，來接班的女同事會擠眉弄眼沖我打趣：小夜，如果不是知道蕭先生已經(jīng)在聯(lián)絡(luò)媒人準(zhǔn)備去你家下聘，我都要擔(dān)心你會不會被那個(gè)姓呂的外來女迷了心竅，要去搞玻璃。

    搞玻璃，其實(shí)并不是什么新奇詞匯。同性戀，從古至今本就沒有斷絕過?，F(xiàn)今正值社會開放，百業(yè)待興，人文風(fēng)氣混亂的同時(shí)，又透著別扭的老正古板。就算是在最先開放沿海的城市，這也是和瘋子、精神病劃著等號。

    亂講。我只是可憐她一個(gè)女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平白了被你們欺負(fù)。況且，你不是也知道嗎？我很快就會訂婚。你這么說，我是無所謂，但是要小心別傳到我爸爸那里去，不然，下一個(gè)被買斷的就該是你。

    我立即打斷了同事的話，并搬出自己父親來壓她，同事沖我翻著白眼，但也只能識趣地閉上嘴。

    可我自己并不像面上那般平靜，登時(shí)心亂如麻。

    我快步朝門外走去，一直走出好遠(yuǎn)才腳下一停，回頭便瞧見，靠在社行門外的墻角不知早已等候了我多久的落寞身影。

    呂秋雨穿著件中規(guī)中矩的白色立領(lǐng)式襯衣，以及配了兩條過肩黑色背帶的淺灰色西裝褲?？v然留著及肩的長發(fā)，也無端透著股光風(fēng)霽月、溫文儒雅的假小子作派。

    她望著我，眼神沉寂，不知是失望，還是難過。

    我篤定，她一定是聽到了我和同事的閑談，不然便不會任由我獨(dú)自走出老遠(yuǎn)，也不曾叫住我。

    驀地，我感到自己的喉嚨，似被一雙無形的雙手緊緊扼住，我沖她張了張嘴，卻再發(fā)不出絲毫聲音。

    一定是了。

    我明知是她租住的房子有問題，卻不敢挑明，更別說大大方方勸她把房子退了來和我同住。只因，她只是遠(yuǎn)道而來的外地來客，而我卻不同。我自幼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家風(fēng)嚴(yán)正，雖然任性嬌氣，但也要顧及門庭，不敢肆意妄為。

    就算我百般思慕于她，離了她便失魂落魄六神無主，也只能以一見如故的好友、現(xiàn)如今同樓棟的鄰居，這樣的身份同和她往來。

    我畏懼著人言，怕被戳斷脊梁骨，更懼怕流言傳入父親耳中的后果，不敢輕易嘗試越這雷池一步。

    想起同事眼底的齷齪和狎昵，我沒由來的一陣惡心和犯嘔，等回過神，已彎腰在馬路邊緣干吐了半晌。她不知何時(shí)走了過來，遞了手帕給我。

    喬夜，你不舒服就早點(diǎn)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可以去抓藥。你總幫我，被人誤會了不好。

    她看著我，明明是在笑，卻比哭還難過。

    倔意上頭，我終歸沒有聽她的話，反而死死拽住了她的手。

    一路上，我們誰都沒再開口。

    她住的房間甚至連個(gè)煤氣灶都沒有，更不要說是煎制中藥的鍋具，我便在自己室內(nèi)幫她熬藥。這也是我第一次邀請她來我房間作客。

    反鎖上了門，她只能干站在一旁瞧我忙碌，似是坐立難安。

    貼了彩色窗紙的窗戶被白色的窗紗遮擋，她被我按坐在床邊，皺眉看向手中盛著烏黑藥汁的湯碗。

    我知她怕苦嗜甜，卻不肯給她拿一顆硬糖來。她淺嘗了一口藥汁，五官便被澀得擠在了一起。

    呂秋雨。

    我念著她的名字，騎跨到她腿上，在她錯(cuò)愕的注目中，解下自己碎花吊裙的肩帶，捧了雙乳奉至她唇邊。

    你要記得，我有多甜。

    自幼，我便從母親那里習(xí)得烹飪調(diào)味的道理。

    深諳，只有極致的苦，才能將口中其余百味皆化作極細(xì)膩的甜。

    （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