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月下獸
42 月下獸
入夜,一輛黑色的S系奔馳車駛進了中華街上的某條后巷,僅能容納單車進出的小巷被加寬的車身剛好填滿。 隨后,轎車穩(wěn)穩(wěn)停在了昏暗的巷道內一棟五層樓的仿古華風酒樓建筑的側門邊,四名黑西裝正等候在那,其中的兩人快步上前,拉開了后座與副駕駛的車門。 四人中為首的男子則走到后座車門邊,恭敬地俯首等候著。直到黑色牛津鞋躍入視線,男人小心翼翼地低聲稟報:中原先生,聽您的吩咐,已經將那位安排在了「影月」。 嗯。 一身黑色定制正裝的赭發(fā)男人下了車,舒展了一下肩頸,壓了壓黑色帽檐,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側的秋山和酒樓的負責人,沒有多說什么,便抬步往專設的側門走去。 位于中華街中心地帶的這家粵菜館名義上的老板并非中也,但私下依舊是屬于他的眾多產業(yè)之一,是專門用于提供一些不能放到臺面上談的生意和情報收集、買賣的場所。 表面人眼繁雜的酒樓,卻也是最安全最隱人耳目的地方。 與正面做生意的大堂和包間分開,只有拿著特殊信物的人才能通過秘密通道進入酒樓后方的區(qū)域。另一條通路則是在酒樓后方的側門,專屬組織內部人員的入口。至于離開的出口,通往哪里,就都是不能言說的秘密了。 看似平凡的五層建筑實際有著向下延伸出數條的地下通路,且利用內部裝修隱藏壓縮每一層樓的層高,建造出了不為外人洞察的不存在的第六層。 走過鋪設厚重地毯的長廊,燭燈的暈黃映照在廊道壁掛的山水墨畫上,有了清幽古樸的質感,然而素雅不過是鋪設在暗流涌動之上的表象。 走廊盡頭對開的紅木門上鑲嵌著一輪被光與影分割的圓月,但影的部分幾乎籠罩了整顆月亮,只剩東南側留存了一絲亮光,黑暗即臨的食既也正適合用來形容這明暗交界的邊緣之所。 守在門邊的黑衣侍衛(wèi)恭敬地向內推開了門,彎腰行禮。 中也跨入門內,銳利的藍眸掃向站立在靠近門口的圓桌邊望著他的青年,嘴角揚起淡薄淺笑,他繼而走了進去,繞到最內的主位,在秋山替他拉開的紅木雕花椅上坐定,交疊起長腿,從西裝內袋摸出暗刻花紋的煙盒,抖出一根夾在兩指間,幾乎是同時,秋山用桌上準備好的火柴為他點燃了細長的煙卷。 薄煙縈繞在明滅的紅光周圍。 帶著審視目光的鈷藍眼眸始終鎖定在圓桌另一頭的白發(fā)青年那略顯拘謹的表情上。 坐吧。中也開口道,秋山,叫他們上茶,然后替我清場。 是,中也先生。 敦的余光瞥著黑發(fā)戴眼鏡的助理從他身邊走出去,抿唇不語。他到這里之后,就被直接帶到了這個包間,不止是手機,就連他另一臺使用衛(wèi)星定位的迷你監(jiān)控設備也丟失了信號,畫面成了一片雪花。之后,他被搜了身,所有的電子設備都被收走了。 也難怪港黑的中原中也敢明目張膽地把談判所和情報交易點設立在市中心這樣的繁華位置。 就隱蔽與私密性來說,應該是任何一個組織都夢寐以求的地方。 不多時,穿著黑紅繡花旗袍的女侍者端著茶盤與茶具進了室內。紫砂三才碗泡出的安溪鐵觀音尚未分茶,已能聞到幽蘭花香。 不免感嘆西裝暴徒們的講究。 淺抿了一口金黃明亮的茶湯,中也放下茶盞抬眼看向對面望著茶杯出神一口未動的青年,身體斜斜靠坐上椅背,雙手手肘支在扶手,戴著手套的十指交握,姿勢慵懶隨性,目光卻十足的凌冽威嚴。 怎么?不合口味? 揮退了女侍者,等到大門緊閉,中也最先打破了沉默。 不是 匆忙喝下的茶水似乎燙到了他的舌尖,敦的臉頰微不可察地泛起了紅。 呵呵,談正事前,「白色死神」先生怎么稱呼? 中原先生叫我敦就可以了。 那么敦君,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知道中原先生之前的話,還作數嗎? 我說過的話,向來作數,但是 敦在中也故意停頓下來的轉折點沉下了臉,心也跟著被壓上了更重的分量,對方想要談更多條件來壓榨他的價值的用意不言而喻。 只是也并非不能理解。 畢竟黑手黨可不是什么慈善組織。 中也觀察著敦的眼神變化,之前的魂不守舍也在他話未說盡的時候散了去,顯露了鋒芒,終于有了點「白色死神」該有的樣子。只是這也讓中也更好奇,太宰到底對這個明明看起來重視有加的孩子做了什么,才把他逼到這么快就來找自己這條末路的。 敦君知道自己現在值多少懸賞金嗎? 七千萬。 不,是七十億。 什么?! 紫金色的瞳孔一陣緊縮,表情管理也失控了,把震驚寫得滿臉都是。 你沒有聽錯,敦君,你的腦袋現在值七十億。高瀨忠纮為了高瀨會的顏面把菊田繪梨沙的死與金庫位置暴露被洗劫的罪名全部推到了你的頭上,你與條子里應外合,殺害最高干部的事已經傳得街知巷聞。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不僅僅是高瀨會的叛逃者,更是條子布的暗樁。我相信現在這個節(jié)點的橫濱地界,不會有任何一個組織敢于收留你這個禍患。 除了港口黑手黨。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心神的敦肯定道。 敦君倒是很自信啊。 中也冷笑了一聲,給自己點上了第二支煙,疊起的腿也交換了上下的位置。 我相信中原先生是個重諾的人。而且我非常確定那天的您在與我的戰(zhàn)斗中,明顯地放了水。以當時高瀨會與港黑的關系,您是絕對不可能放過殺死我的機會。所以我想這或許也說明了一件事 敦沒把剩下的話說完。 港黑的重力使中原中也自成名起就未嘗敗績,戰(zhàn)斗中從來不會對任何敵人手下留情,而他那天卻很幸運地活了下來,還那么快就恢復到行動自如的狀態(tài)??梢妼Ψ匠鍪挚雌饋砗苤?,讓他一時失去了行動力,但實際上卻根本沒有攻擊到要害。 高瀨會與港黑的積怨已久,所以會讓中原中也這么做的理由,想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對方礙于他的另一重身份,才沒有殺他??芍浪前禈哆@件事的人,應該就只有他的導師太宰治和最早為他做心理評估的神無月里央老師 雖然港黑的最高干部與刑事部部長有密切關系這件事比起中原中也和警校的犯罪心理學教授實際有私交離譜得多得多,但敦的直覺告訴他,他的導師就是答案。 哈?你是在威脅我?小鬼。我看起來像是脾氣好到完全不介意你的挑釁的那種人嗎?或者我該帶上你那不太聰明的小腦袋去找高瀨那個蠢貨再敲上一筆。這對我來說可是眼下的最優(yōu)選呢。 中也不緊不慢地在琉璃煙缸中掐滅了才抽了半支的煙,單側嘴角勾起的笑容抹上了嗜血的殺意。冰冷的咔咔聲自壓緊拳頭的指關節(jié)處突兀地冒出來,仿佛下一秒的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動手掐斷對面人的脖子。 即便是在腥風血雨中度過數年的敦,仍然在頂著那雙傲世的鈷藍眼眸的炙烤之下有了本能的畏懼,雙手緊扣住了膝蓋,逼迫自己克制住伸出利爪來抵御對方氣場全開的強大壓迫的欲望。 那么在受死前,我再問你一遍吧,小鬼。你真的是條子的暗樁嗎? 額角的汗珠滾落,滴進滾熱的油鍋,滋滋冒著白煙。 接下來的回答,哪怕說錯一個字,恐怕都會成為一場有來無回的惡戰(zhàn)的導火索。 敦在腦中一遍遍預演著答案給出后的結果,以及重力襲來時應該如何應對才能有那千萬分之一的脫身機會。 我 你還有30秒的時間。準備好接受全身的骨頭都被重力碾碎的快感了嗎?小鬼。 中也打斷敦的話,慢悠悠放下腿,站起身,紅木椅隨著他的動作往后滑動開,椅腳擦過纖維的聲音,繃緊了敦的神經。 敦表面上依舊保持著鎮(zhèn)定地端坐在原位。只是他避開中也凝視他的眼神的行為,以及身體不受控的輕微顫栗出賣了他此刻恐慌至極的情緒。 黑色皮手套纏裹著修長手指滑過圓桌鋪就的真絲桌布的摩擦聲,與皮鞋擦過地毯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融在一起,貫入了敦的耳膜,像一把尖刺,指在他的頭頂,帶著死亡的恐懼一寸寸落下。 可他不能 絕不能就這樣死在這里。 我不是暗樁!敦轉頭直視逼近的黑衣死神,堅定道。 哦?那么,你又怎么解釋那七十億的懸賞金呢? 中也的腳步停在距離敦還有一步的位置,他沒再前進,而是饒有興致地一屁股側坐到了桌子上,單手撐在桌面,身體前傾著靠近敦,冷聲問。 我在與中原先生的戰(zhàn)斗之后,體力不支,敗給了刑事一課的芥川龍之介,受了重傷。他利用我做人質偷襲了菊田繪梨沙,并殺死了她。我拼死逃離了條子的抓捕,但當我要回高瀨會報告情況時,才知道高瀨忠纮已經認定我是條子的暗樁并且叛逃了組織,但真正的暗樁是菊田身邊的諫山。可能在我殺掉他之前,金庫的位置就已經暴露了。 可這還是不能解釋蠢貨高瀨為什么要花那么大一筆錢懸賞你。畢竟你可曾經是高瀨會的第一戰(zhàn)力,讓你回去組織繼續(xù)效力才是上策。 對,正因為我是第一戰(zhàn)力,所以他根本就沒想過有人可以殺掉我去找他要賞金,七十億不過是一張永遠領不走的空頭支票。高瀨生性多疑,他不相信能殺死菊田的芥川會讓我安然逃脫。在他心里我一定是那個暗樁無疑??伤种胁]有切實的證據,所以他設定了那么高的懸賞金額,就是為了讓「白色死神是條子的暗樁?!惯@件事變成既定的事實,讓所有的組織都不敢再收留我這個禍患。他無法再利用的人,別人也休想得到。 啪啪啪 中也贊賞地拍了三下手掌,轉身回到了主位再次坐下。 懸在敦心尖的石頭終于落了下去,他端起面前有些放涼了的茶湯,小小喝了一口,潤了潤干涸發(fā)燙的嗓子。 很好,故事編得不錯。希望你不要忘了今天的這套說辭,下次再有人問起,若是話不對版,我可還是會一樣出手把你送進地獄的。記住了嗎?小鬼。 我說的都是實話,中原先生。 嗯,我相信你說的都是實話,包括上一句。那么接下來,我們就來談談你想要的條件吧。 我希望中原先生可以幫我安排專業(yè)的看護,照顧并保護一個特殊的人。 敦從外套內袋中取出一張照片推到了中也的面前。 中也垂眸看了一眼照片。 面色蒼白的女孩穿著束縛衣被捆在了小床上,盡管她的面容消瘦了很多,已經看不出健康時的神采,但中也還是認出了她。那個太宰讓他派人從公寓里綁架走并且偽裝成黑幫報復的女孩。 原來她就是刑事部的內鬼嗎? 那一瞬間,拼圖的最后一塊出現,將整張棋盤浮出水面,呈到了他的眼前。 太宰這次的局,所有的棋子與步法都變得一目了然。 從最早布了暗樁在高瀨會,等待菊田的羽翼豐滿,再到這次的走私案,特地選了港黑作為陪襯,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的資源,包括自己的妻子,在情報上玩了一把時間差,確定并拔出了刑事部的內鬼,順便斬斷了菊田的左右手,讓自己的暗樁成功接近菊田,從而奇襲了金庫拿到了足夠的罪證,斷了高瀨會一部分的流動資金,也讓高瀨會的武裝力量和其下一大半的附屬組織都受到了重創(chuàng)。 借著這次破獲名畫走私案和剿滅高瀨會最高干部的功勞,升職進入警視廳更高一層的管理層也只是時間問題。加上這次他拿到的金庫之中的情報資料,說不定還有一些與高瀨會來往密切的商政要員的把柄,真的是好處占盡 而黑道本來勢均力敵的四大組織,高瀨會在實力大減的當下,難免不會動起和其他兩大組織合作的念頭一起對抗港黑,但另外兩大組織會不會借機吞并高瀨會,也很難說。 今后的里世界局勢可想而知地會變得一片混亂 太宰治這個混賬攪混水的本事可真是一流。 中也在心里腹誹了一句。 雖然這么想絕對是大不敬,但如果當年猜拳是他贏了,由他選擇去白道那邊,說不定現在港黑首領已經改姓了也不一定 不過光是想一想這個可能性,就讓中也感覺后脊一陣發(fā)涼。 腦中思緒萬千,實際也就過去了幾秒,面上不顯,中也把照片推了回去。 你的條件我可以滿足你。不過你要告訴我,她是你的誰? 梓她是我的家人。 家人嗎?還以為你會說是女朋友或者是情人。我知道了,還有其他要求嗎? 可以的話,我不想再做「白色死神」了。 這我恐怕無法答應你。你可以不再是白色死神,但是組織分配的任務,你沒有拒絕的權利,包括殺人。 可是 敦君。我想你在發(fā)出郵件的當時,就已經選擇好了今后要前行的道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家人。而手染鮮血這件事,只有零次與無數次。已然一身污穢的你,妄想要保護他人,就得付出更為沉重的代價。 中也的聲音很冷,沒有溫度,也不存在人性,只是機械式地陳述殘忍的事實。 我明白了。 敦的眼神暗了暗,又很快恢復了清明。 這個,你拿去吧。 一只銀色的Zippo拋了過來,被敦接在手里。他低頭看了看,指腹摸上了表面被磨到光滑得快要失去紋路的金屬外殼,隱隱能看出是一只兇惡的虎頭。 這是?敦疑惑道,他并不抽煙 在港口黑手黨,新人會由勸誘他加入組織的人負責與教導。我把這只用了多年的Zippo送給你,作為信物。 握緊了那只有著相當分量的Zippo,敦起身走到了中也身側,單膝跪地,右手掌心覆于左側前胸,沉聲起誓。 我將此命盡數奉獻于您,中原中也干部大人。我將終我一生為港口黑手黨效力,粉碎所有人的敵人,誓死守護組織。所有膽敢藐視港口黑手黨威嚴的人,都將成為虎爪下的亡魂。 歡迎加入港口黑手黨,中島敦君。 中也站在了敦的面前,微笑著俯視臣服于腳下的猛虎。 而當敦聽清了他念出的全名,驚詫地抬頭望進那片深海時,竟有了短暫的恍惚 與釋然。 一些小注釋: 中也與太宰的關系是絕對的秘密,如果敦在當時用自己的推測威脅中也讓他加入組織的話,中也會選擇直接殺掉他。相反的,敦堅稱自己不是暗樁,那么也就代表著他放棄了回歸刑事部的路。在正式加入港黑以后,他的資料也會被太宰從警方的秘密檔案中徹底刪除。他是警察暗樁的傳聞也會因他歸屬到港黑羽翼下而被打破。 在高瀨會時期,沒有人知道敦的姓氏,所以也無人知道他的真名,一般都會稱呼他敦君或者白色死神。敦的真名是太宰告訴中也的,在進入港黑后,中也把姓氏還給了他,敦也因此完全進入了黑道。 中也不擔心敦會背叛港黑,再次成為太宰的暗樁。因為敦委托他安排人照顧的月島梓就是最好的人質。有了牽絆的敦,在忠誠上是絕對的。為了讓月島梓活下去,在任務里敦也會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敦的釋然是因為他知道了太宰實際并沒放棄他,而是把他送去了更適合他的地方,由中也來看顧。 「影月」門上鑲嵌的食既發(fā)生在月全食最暗的食甚之前,也代表著敦即將脫離光明,徹底淪入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