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雪天
14.雪天
二十八號是大年三十,審計組計劃二十五號飛回杭州。向晗覺得最近和季紹明親密得有些過分,準(zhǔn)確說季紹明的行為讓她感到不可控。尤其是深夜擅闖她房間,這不是一名合格炮友應(yīng)該做的。 她翻翻日歷,還有一周時間離開安州。利用這段時間,她可以整理她和季紹明的關(guān)系。兩個人太熱絡(luò),不適合突然提分開。這就像情侶分手,總有個循序漸進(jìn)的過程,一上來微信說分手,往往藕斷絲連。 玩冷戰(zhàn),向晗最熟悉。當(dāng)年,她耐心和齊星宇冷戰(zhàn)兩個月才徹底斷干凈。冷暴力最能消耗溫情,再說她和季紹明也沒有感情。向晗決定把這招放他身上試試。 季紹明覺得向晗最近莫名其妙。微信發(fā)消息不回,工作的事只當(dāng)眾說,對他視而不見。他在她眼里像空氣一樣。加班在食堂吃晚飯,他加錢給后廚炒兩盤小菜,喊她過來,向晗非不肯。守著剩的土豆燉白菜,就著饅頭吃。這不是活受罪嘛。 隔天傍晚,只剩他倆在會議室里,向晗坐在他旁邊工作,戴著眼鏡,呆呆地盯著屏幕,嘴巴微嘟。他看著覺得乖順,沒忍住用手背撫了撫她的脖子。向晗一句話不說,立刻抱著電腦,到離他最遠(yuǎn)的位置坐,好像他方才性sao擾她。 當(dāng)晚方梓玥問他機(jī)票報銷的事,他逐張審閱行程單,目光停留在姓名是向小晗的那一張。原來她真名叫向小晗。很可愛,很符合她。 不過機(jī)票倒是令季紹明的腦子轉(zhuǎn)過彎。原來審計組不到一周就要走了。向晗的疏遠(yuǎn)也有了理由。他曉得向晗是一朵自由自在的云,只是暫時停在他這里,歇歇腳。起風(fēng)時,這朵云又會飄去別的地方。他什么都留不住。 家屬院的退休職工有蔡縣人,以前都是車間面熟的老師傅。因為莊濤的過度關(guān)注,季紹明做不成別的事,有空總可以和他們套套近乎,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提汪廷海。他們說的傳言內(nèi)容不同,但都有一點反復(fù)被反復(fù)提及,汪廷海在蔡縣深山貌似有座私家園林。有位老職工說,家里親戚在蔡縣開推土機(jī),園林開工時,莊濤三不五時來監(jiān)工。 汪廷海善于夾著尾巴做人,不然如何從其貌不揚的蔡縣一步步升上來。建園林這種放肆的做法,不像他的性格,反而像莊濤。季紹明把自己的推斷,講給韓文博他們四個人聽,又得到個意外的消息。 到底高主管認(rèn)識的供應(yīng)商多,人脈廣,托關(guān)系問到,先前那批齒具的廠家老板是汪廷海的老戰(zhàn)友。莊濤打著買齒具的旗號,用公款送汪廷海順?biāo)饲?。然而貨都放在老廠倉庫,沒有由頭接近。汪廷海被談話后,莊濤成了驚弓之鳥,現(xiàn)在他心里誰靠近他的腌臜事,誰就是要害他。 湊巧審計組之前沒去老廠盤庫,缺個人領(lǐng)他們?nèi)?。朱耀知道老廠不供暖,冷嗖嗖的,特地把苦差事留給季紹明,正中他下懷。 興安的行政伺候事務(wù)所周到,派司機(jī)開車接送盤庫。他們拖到下午四點才去,盤完庫已經(jīng)五點半,窗外天黑茫茫。向晗上完廁所出來,不見梓玥他們的人影。老廠多年前被廢棄,現(xiàn)在多用作堆放貨物和舊設(shè)備。風(fēng)穿梭在空蕩蕩的廠房間,發(fā)出凄厲的哮鳴音,十字窗戶被風(fēng)震得顫動?;依鲜蠼Y(jié)隊沿著房梁下竄,木頭窗欞響起磨牙的咯吱聲。 向晗心下惶然,摸黑跑出廠房,站在路燈下發(fā)微信。 向晗:「梓玥你們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們。」 梓玥:「?你沒上小高的那輛車?」 小高:「我以為向老師和方老師一輛車」 向晗:「」 向晗正要生氣,梓玥便打電話過來:小晗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你去上廁所了。別生氣嘛。我問司機(jī)了,季工還沒走,你們可以一塊回來。 梓玥認(rèn)錯服軟的態(tài)度一向很好,向晗燃燒的小火苗咻咻地被壓制。不過她才不會找季紹明一道回去。 季紹明和向晗孤男寡女,老廠黑漆漆的,梓玥覺得這么提議不大安全。她又說:我叫司機(jī)去接你吧,你站在原地等一等。 向晗忙說:哎,我認(rèn)識路,自己能回來。就我一個人,別麻煩司機(jī)多跑一趟。 小晗 向晗聽見手機(jī)提示音,看眼警告,說道:不和你說了,我手機(jī)快沒電了。 來時他們沒出廠區(qū),直接走新老廠區(qū)連接的小路。向晗朝原路走兩步,小鐵門已經(jīng)上了鎖,隔著鐵絲網(wǎng),一只野狗沖她狂吠。門后邊的路屬于三不管地帶,沒有安裝路燈,什么都看不見。路另一端廠房的光亮,顯得遙不可及。 她嘆口氣,只能從老廠大門出去,繞一大圈回新廠正門。天空中開始飄雪籽,簌簌地降落。向晗加快步伐,遠(yuǎn)遠(yuǎn)看見季紹明騎著電動車,也往大門口走。她和季紹明前后腳出大門。季紹明開最低一檔車速,緩緩在路邊騎著,借著后視鏡看她。 一輛黑色轎車駛過,開車的男子降下車窗說:美女拼車嗎? 向晗彎腰看車內(nèi),副駕駛坐著穿校服的中學(xué)生,后座一對年輕情侶,還能再擠擠。 向晗,上來!,季紹明喊道。 不知何時,他已拐回來駛到她跟前。向晗捏緊斜挎包肩帶,糾結(jié)幾秒,跨上電動車后座。 先回廠房,我的事情沒辦完。季紹明的聲線清冷,倒聽不出怒氣。向晗默默想著,冷戰(zhàn)這回算破功了,季紹明先開的口,但她并不高明。 廠房的面貌停留在九十年代,紅磚平房,內(nèi)墻的墻壁被機(jī)油染得臟黑,爛糟糟的,靠邊的水泥地上落有大塊墻皮。一根根長電線吊著一排白熾燈泡,燈光昏黃,貨箱堆積如山。向晗寸步不離地跟在季紹明身后,他解開麻繩,掀起防塵布,確認(rèn)箱子上的型號無誤。 季紹明打開強(qiáng)光手電,遞給向晗說道:幫我舉著。 他端著相機(jī),由遠(yuǎn)及近地對著這批貨物拍照。向晗被光刺得閉眼,頭撇到一邊,問:我能知道這是什么事嗎? 他握著手電筒,帶著她移動,說:知道了對你沒好處。 季紹明不說,向晗心里也能猜個大概,事情肯定和莊濤有瓜葛。 他低頭調(diào)節(jié)光圈,說道:你一定覺得興安爛透了吧。人心渙散、技術(shù)落后、腐敗猖狂。季紹明目光閃爍,抬眸和她的視線交匯,說著:這就是我生長的地方,無可救藥,可我離不開。我能做的,只有守住這里。 向晗目光轉(zhuǎn)向眼前的貨物,它們只是冰山一角。光明照不到的地方,黑暗肆意生長。也許這批貨物里,就有季紹明說的補(bǔ)助金。她說:我確實認(rèn)為,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是現(xiàn)代企業(yè)的生存法則。但是除此之外,我更敬佩人的力量。向晗點點頭,像是肯定自己的話:這不正是企業(yè)經(jīng)營的魅力所在嗎? 她的話令他意外。換個說法,應(yīng)該是從前他看輕了向晗,以為她是個只知道埋頭做事的小職員。實際上,她的見解并不比他淺薄。 季紹明騎電動車載向晗回去,走到大門口,探頭跟門衛(wèi)室的大爺打聲招呼,說借車子一晚上。向晗原本還奇怪,一起坐汽車來的,怎么季紹明變出一輛電動車。 忙到現(xiàn)在,將近七點半,向晗的肚子在后邊咕嚕咕嚕地叫喚。風(fēng)聲呼嘯,街道上吵鬧,她捂著肚子,自以為前面的季紹明聽不見。 車停在路口等紅燈,季紹明看向后視鏡,驀地開口:你想吃什么? 向晗望著街邊二華懶龍的招牌,悠悠地問:懶龍是什么? 一種帶rou的花卷?季紹明解釋不清楚,直接騎車上人行道,帶她去吃。他把車子扎到店門口,熟門熟路地?fù)炱饓Ω某潆娖?,插上接通店?nèi)的插座。推開玻璃門,季紹明摘下帽子和圍巾,對后廚喊:二華 二華拎著勺子,掀起門簾,跑出來說:師傅! 店里也沒人,忙活兒什么呢? 二華擦擦脖子上的汗,嘿嘿笑道:生意不好,都是外賣的單子,著急做。師傅吃點兒什么? 季紹明挑張桌子坐下,向晗跟著坐他對面,他看看向晗,說道:來盤懶龍。 二華以為向晗是陌生客人,反應(yīng)過來她和季紹明是一起的,咧嘴笑道:美女師娘吃什么? 向晗沒來得及說話,季紹明抄起手套,拍二華的肚子說:少貧嘴。就要一盤懶龍。 季紹明去柜臺提暖瓶,往回走時,他低頭看消息,沒顧及腳下的步伐。向晗見他的腿快撞上桌子,本能反應(yīng)伸手包住桌角。季紹明停在桌前,眼神移至桌角處向晗的手,想說點什么。趕巧二華過來上懶龍,他話到嘴邊又咽下。 季紹明去往后廚,二華忙得熱火朝天。食材和碗盤擺放雜亂,但是明廚亮灶,見不到半點油漬。季紹明替他高興,餐館雖小也是正經(jīng)營生,這兩年漸漸做起來,有門手藝什么時候都能養(yǎng)活自己。 二華手揮著,趕季紹明走說:廚房油煙大,您上外面等著。 我上回介紹你去技校,當(dāng)教師助理,怎么最后不去?嫌是臨時工? 哪能啊。,二華走到水池邊洗手:我這毛躁脾氣,教不好學(xué)生。干餐館,自己當(dāng)老板,多自在。 我記得你是蔡縣人? 我老家是蔡縣的,為進(jìn)廠才出來。 季紹明把相機(jī)包放在料理臺,附上一張紙條說:有件事要麻煩你。去蔡縣的這個地址,拍莊園的全貌,最好能進(jìn)園子里拍細(xì)節(jié)。越快越好。 我是您徒弟,這有什么麻煩。當(dāng)初我下崗,沒有您借我錢,館子不能開張。 二華神秘兮兮地說:外面的美女,是您女朋友? 季紹明回得輕飄飄: 同事。 是嗎?開業(yè)這么久,沒見您帶女同事來過。要我說,您還是該談個戀愛。有人陪著,心里也能高興點。 季紹明氣笑道:我什么時候耷拉著臉? 二華語氣認(rèn)真地說:您不說話,自個兒悶著,不高興我還是能看出來。 季紹明端著碗rou絲面出來,二華特意給他下的。向晗正在對懶龍做收尾工作,半條胳膊長的懶龍,被她吃得只剩一點饃皮。她沾著盤底的rou汁,吃最后一口。二華拿甜酒醅發(fā)的面,蒸出來的懶龍白乎乎的,饃皮吃著回甘。rou餡調(diào)和了香油和甜面醬,一刀切開,油順著盤子淌。 向晗的心情很容易受食物cao縱,吃飽了就眉開眼笑的,抽張紙擦擦嘴角的油,笑瞇瞇地看他。 她倒是不挑食。 季紹明問:你肚子不撐嗎? 向晗搖搖頭。這算什么。按她上高中的飯量,能吃兩盤子懶龍,外加一瓶一升的可樂。要不然,她那時也不會比現(xiàn)在重四十斤。 季紹明的面條下臥了兩個荷包蛋,向晗眼巴巴盯著他吃,像只立著爪子,等待喂食的小貓。 季紹明裝作不知道她的心思,大嚼特嚼溏心荷包蛋。誰叫她故意冷落他。 吃完飯,季紹明把電動車留在二華店里充電,兩人順著路邊走回老廠,消消食。安州的店家打烊時間早,尤其是在這個風(fēng)雪之夜,街巷人煙稀少。 雪籽隨風(fēng)打在向晗腦門上,臉被吹得生疼。她穿著駝色的毛呢大衣,零下五度的天氣里并不足以御寒。晚飯的熱量散失得很快,向晗的指尖冰冷。季紹明習(xí)慣逆著風(fēng)雪向前走,沒有放慢腳步。向晗注視他自然下垂的雙手,她能想象到棉手套里的大手,是如何干燥又溫暖。 他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忽然回身,看見向晗的鼻尖和耳朵凍得通紅。她性子怎么就那么軸、那么倔呢,季紹明想。寧愿坐黑車也不肯主動和他搭話,凍成這副樣子不吭一聲。他摘下帽子扣在她腦袋上,又解圍巾。 向晗有些看不透他。床上水平高超,私下會關(guān)懷女人,不像是個情感生活清凈的人。 向晗故作玩笑地試探:季工平時也這么關(guān)心別的女同事嗎? 季紹明低頭給她系圍巾,克制笑的沖動,說:視情況而定。 戴好帽子和圍巾,向晗的世界里充滿他的味道樟腦球的味,透著淡淡的洗衣粉香。雪變大了,他們加緊步子??熳咧列聫S門前的廣場時,雪片取而代之雪籽,紛紛揚揚地飄灑。路燈的黃光側(cè)映,雪片像飛舞的白蝴蝶,打著旋兒墜落。 向晗很少見漫天大雪,她不禁脫掉帽子,仰頭,感受大塊的雪落在臉上。廣場的雪地未有人涉足,她迫不及待上前,留下自己的一串足跡,又去用鞋面挑松軟的雪沙。凜冽的雪夜在季紹明看來是殘酷的,他常年生活在此處,飽受漫長冬季的苦楚。而雪夜在向晗眼里卻有著浪漫色彩。 向晗的左前方是一座鐵雕塑,一男一女兩名工人手握工具,目光堅定,朝東方眺望,身后紅旗飄揚。在這個飛雪夜里,借由底座燈光的映襯,雕塑像一尊屹立的神祇。這座雕塑是劉志光的遺愿,每次看到它,季紹明都更明確他需要守住的東西。 向晗笑著跑回他跟前,全面放棄冷戰(zhàn)策略。她今晚很開心,因為懶龍,因為雪,因為頭發(fā)和眉毛都被染白的季紹明。她還有一絲艷羨,她發(fā)現(xiàn)季紹明的睫毛比她長,能停留雪花。 向晗投入地愛過別人。她當(dāng)然清楚內(nèi)心破土而出、隱隱作祟的是什么。但她并不緊張,她再有三天就會離開安州了,這只是火苗撲滅前,迸射的一點火花。 她把持得住,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