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上了死對頭的軟飯
我吃上了死對頭的軟飯
段大人,煩請留步。 方才在朝堂上和我據(jù)理力爭的聲音順著陽春三月的微風傳了過來。我擺出一副謙卑的樣子,回身拱手行禮。 顧相,喚卑職何事? 顧湫抿唇輕笑:劉侍郎不過被人攀誣,侵占良民耕地之事子虛烏有,段大人此番查證,實屬見小忘大,有些cao之過急了。 他這是諷刺我行事魯莽,自不量力地想要扳倒他的黨羽,我如何能聽不明白? 是,卑職讓大人見笑了。我將身子曲得更低,作揖道:卑職才疏學淺行事馬虎,自然比不上顧大人明察秋毫。 待他伸手虛虛一扶,我便要直起身子告辭,可他卻捉住了我的手,纖長的五指,順著寬大的官服袖子伸到里面,食指摩挲著我小臂的軟rou,莞爾一笑,在我耳邊道:今晚去我家,別讓我等太久。 周圍來來往往的都是同僚,我和他離得這樣近,這不是明擺著要讓人說閑話嗎?何況我們政見不同,是有名的死對頭。 眼看著御史臺那幾位碎嘴子大人要過來了,我急忙甩開他的手,今晚我和張員外郎以及一干同僚有約,恕難從命。 他卻窮追不舍,低聲繼續(xù)道:昨日也是和人有約,段大人真是好人緣。 那是自然,我人長得白凈娟秀,做事又大方識禮,可比他這個陰險狡詐的笑面虎受歡迎多了。 我還不比你那些同僚重要?你都推了三次了。 從這句話里,我竟然聽出些百轉(zhuǎn)千回的酸味。不禁想反問一句,你還要臉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若是要那虛無縹緲的東西,他也不至于年紀輕輕就官至宰相,在朝中樹敵眾多。而且還和死對頭我,滾到了一起。 實不相瞞,我是個姑娘家,只因是二十一世紀的魂魄,又從小和兄長受一般無二的教養(yǎng),便有了做官為宦,實現(xiàn)自己政治理想的宏圖大志。 一年前,我年方一十九,女扮男裝,一路順風順水地通過了院試、鄉(xiāng)試、會試,以新科進士的身份,和數(shù)位同窗拜謁顧湫時,被他一眼瞧破了身份。 彼時我以為他必然是風流陣里的急先鋒,練得一雙火眼金睛,可沒想到,他二十五歲了還是童子之身,闔府只有廚娘是女子。 那時他單獨留下我,說道:雖然你腰上塞了布,腳上墊了墊子,但尋常的男子可沒你這樣綿軟的雙手。 驟然被戳穿,我不禁慌了神,否認道:晚生只是因為個頭稍小,和同窗一起時怕失了氣勢,再者說,這手生得是硬是軟,男女并沒有太大不同。 是嗎?顧湫湊近些聞了聞我的頭發(fā),又點點我的脖子說:段公子此處也和尋常男子生得不太一樣呢。 還有這把嗓子,端得是婉轉(zhuǎn)清脆。 被戳過的那處,微微發(fā)癢,我不自在地摸了兩把,清清嗓子道:這便能證明我不是男子?就沒有男子喉結(jié)生得不明顯嗎? 那段公子可有好方法證明一番?他上下打量我,狹長漂亮的眼睛里滿是流轉(zhuǎn)的笑意,不若就在這兒驗明正身? 這是讓我大庭廣眾之下脫衣服,我登時臉羞得通紅,顧大人的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這般輕佻的話也能說得出口? 怕什么?大家都是男子,也無需避嫌吧。 我自知搪塞不過去,氣結(jié)之下反問道:既然顧大人都瞧出來了,為什么不直接告發(fā)我,反而來戲弄? 若說他有良心,我是一百個不信,那只能是有陰謀。 但他卻迤迤然坐下,輕飄飄地道:我只是想知道,若不被拆穿身份,女子能在官場上走多遠。 這下倒是輪到我驚訝了,就這個原因嗎?我遲疑地問。 還有一個。他放下茶杯道:殿試過后,留在京里,為我做事。 早就聽范先生說過,顧湫此人心狠手辣,手段陰毒,慣在朝中結(jié)黨營私、貪贓枉法,實屬大盛朝的一枚惡性腫瘤。 總而言之,他就不是個東西。 自我上京之后,我便去了革新派王大人府上。遞交了范先生為我寫的引薦書,要在他門下效犬馬之勞。革新派和守舊派自然水火不容,這也意味著,我和顧湫從一開始就政見不同,難以和平共處。 不過王大人早日間和我提過,他想要安插幾個人到顧湫身邊,挖些情報出來,但是人選難以確定。 這不就是瞌睡就有人遞枕頭嗎? 但我總不好一口應(yīng)下,而且顧湫總能查到我和王大人的會面,于是猶豫道:可前幾天王大人剛和晚生見過面,有招攬之意。 不必擔憂,明面上你還是王誠的人,替我探些消息即可。 于是我就過上了雙料間諜的生活,隔三差五兩相滲透,由于政治抱負不同,我給顧湫傳遞的情報真真假假,他從不在意,或許都未曾查驗,但我從顧湫這里得到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消息。 我以為幫顧湫做事,就是每隔一段時間,書面送呈他,可后來卻是每隔七天,去他家里面見。 黑燈瞎火,孤男寡女,他沐浴過后,長發(fā)散在腰際,就著搖曳燭火,教我寫奏折,批奏折。 沐浴之后,他應(yīng)該擦了香粉,香氣被溫熱略泛潮濕的年輕軀體帶出來,若有似無地鉆到我的鼻子里,我側(cè)頭看他,便能瞧見他半垂的眼眸,向上曳出一個風流惑人的弧度,視線相撞時,眼簾掀起,又盈滿笑意,便更顯得那彎兒像鉤子似的。 初時我們隔著半張桌子,過了一陣兒,我的臉突然擦過一陣熱氣,他不動聲色地挪了過來,解釋說:段大人的字寫得頗有風骨,我仔細看看。 師傅也曾夸過我這手字,于是我特意懸著腕子,慢下來給他展示一番。 剛則鐵畫,媚如銀鉤。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顧湫抬起頭來看向窗外的無邊夜色,說道:如此良辰美景,你寫這些打打殺殺的,倒有些煞風景。 那該寫些什么? 他把筆從我手里抽出來,緊挨著先前那句詩落筆,入我相...... 寫到一半他問:學得如何? 三分形似,但里面的神韻,還是欠缺得很,我嫌說得麻煩,下意識地握住顧湫的手,問:接下來是什么字。 他輕笑一聲,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才名遠揚的段探花郎,怎么連這兩句都不知道?他坐在椅子上,側(cè)揚起臉來睨我一眼。 是李白的詩,較為偏門,我一時沒想起來,倒讓他看了笑話。 我讀的都是治國之道,膩膩歪歪的兒女情長,我才不看。 握著他的手,寫完這兩句詩,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貼得很近,他半干的發(fā)絲擦過我的耳朵,酥酥麻麻,雖是涼爽的秋夜,我的后背突地出了一層汗。 我寬大的絳色衣袖和他輕紗似的白色罩袍交疊在一起,像是一對黃昏時相互依偎著看晚霞的情人。 接觸到的地方,像是有針在扎。我急忙松開手,撫平衣袖的皺褶,好似可以同時平息心里陡然而生的波瀾。 沉下聲來,我問:學會了嗎? 哪兒能這么幾個字就會呢?還得仰仗段大人多教一教。 無意間,蘸了墨的筆尖,抵在他的袖口,洇出一大團墨漬,我出聲提醒,他低頭一看,一幅懊喪的樣子:可惜了,這流光錦禁不得搓洗。 收入微薄的我,極其仇富,見不得他這副窮奢極欲的樣子,怎么,它入水就化了?一件寢衣而已,洗洗再穿又如何。 不是寢衣。他欲言又止,調(diào)笑道:你喜歡我穿寢衣見你? 不怨我眼拙,他全身白慘慘的,又穿得寬松,鎖骨都露出大半,著實惹人誤會。同時我有些慶幸,顧湫穿寢衣見我,證明我已經(jīng)深入了敵人內(nèi)部,再過不久,就可以瓦解聯(lián)盟,逐個擊破。 誰知道竟然不是呢? 顧湫接著說:還有一個辦法能不浪費了它。 什么辦法? 他拿起筆遞給我,在這兒畫幅畫。 流光錦一匹能值百金,非達官顯貴消費不起,他卻讓我拿著做畫紙,我連連拒絕。 長安街上都在傳,段大人畫技高超,崇安坊一位女郎,去胭脂鋪時帷帽不慎掉落,露出眉上的一道長疤,段大人當即蘸上胭脂,給她畫了株桃花,彌缺作長,寡淡的面容瞬間有了五分艷色,我也想見識見識。 那都是夸大之詞。我謙虛道。 顧湫眼神瞭來,你沒畫桃花? 畫了,但是是因為沈女郎本就生得艷麗,我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現(xiàn)下正好。他指尖捻著布料,錦都有了,花不添嗎? 接過筆來,我看著那片墨漬,向上斜挑出幾截樹枝。 顧湫跨坐在書桌上問:要畫什么? 梅花。 為什么不畫桃花?他頓了頓又問:段大人只對女子畫桃花? 不是,梅花更襯你。 雖然他心黑手狠,做事不留情面,斷斷稱不上孤傲高潔,但他卻又像梅花,霜欺雪壓也要絕處逢生。 點花瓣時,我依舊不換筆,他問道:不蘸顏料嗎?墨梅我覺得有些單調(diào)。 不單調(diào),紅梅該畫在別處。我回道。 畫在哪兒? 我掀起眼皮看他的唇,紅而豐潤,嘴角微翹,就像朵含苞待放的花。 顧湫一時無話,隔一會來碰我的眼皮,又湊過來吹了口氣,段大人睫毛真長,還會顫。 既然他夸我,我也禮尚往來有樣學樣,顧大人的也很長。 他忽然笑了,樂不可支,你見過? 我不明所以,開口道:自然見過。 感覺如何,可還滿意? 認真看了顧湫的睫毛,我點頭道:滿意。 卻見他笑得更開了,臉頰漲得發(fā)紅,你扮了這么多年男子,怎么還是這么呆? 此時我才感覺出不對勁,他這是職場性sao擾,我厲聲喝道:顧大人! 我羞惱地拂袖欲走,顧湫攥住我的袍角,別生氣,我一時失言,對不住。 但我豈是一句話就能哄好的?我用力抽出衣角,但手卻被握住,他說:我讓你點紅梅。 我停下腳步,看向他燈下瑩白的皮膚,確實比那流光錦更適合作畫。我回過身來,這可是顧相答應(yīng)的。 嗯。 我從書案上,拿了幾只細毫筆,蘸上松煙墨和朱砂,從他耳后開始畫起。 枝干自耳生,向面部橫逸開去,顧湫閉著眼,我在他眼皮眼尾點上紅梅。筆尖正要觸上他彈軟的唇時,我的手被他攔下。 朱砂有毒,不能吃到嘴里。 我心說那你一直抿著不就好了,但下屬總對領(lǐng)導(dǎo)有種天然的畏懼感,可以一時翹尾巴,但不能上房揭瓦。所以只好繞過此處,轉(zhuǎn)向下巴。 三五筆之后,畫便收尾。 好了。我對這副人皮紅梅,十分滿意,特意把顧湫帶到琉璃鏡前,手里舉著燭臺給他照明。 顧湫看了兩眼,接過燭臺放下,還有一處沒畫。 哪里?我仔細端詳,覺得畫面布局非常合理。 他抿抿唇,舌尖一滑而過,這里。 你方才說有毒。 所以,我想讓你換個方式來畫。他湊近我,彎下脊背。 顧湫睜著眼,眼尾紅梅顫顫巍巍,一瞬之間冰雪消融,春意喧嚷。 我心頭好像有鳥雀在亂動,癢絲絲麻酥酥,難得安寧。 不會?他低聲問。 動心起念,往往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我踮起腳,親了顧湫一口。 隨后又貼上去,咬了一口。 他的唇珠,紅得滴血。好像他床帷上墜著的紅瑪瑙,一晚上搖搖晃晃,不得停歇。 第二日,理智回籠的我,無地自容。顧湫看著很累,還沒有醒。我估摸著他都被我反過來正過去地折騰過了,按照他的蛇蝎本性,肯定要從重發(fā)落我。 是蹲大牢還是流放?要是他實在氣不過把我梟首示眾也很有可能。 反正是沒有好日子過了,我也顧不得尊不尊敬,盤腿坐在床上,推醒他:說吧,你要怎么處置我? 顧湫睜開眼,寢衣滑落下大半,摟著我的肩膀說:腰都快被你弄折了,罰你給我揉揉。 我以為他會雷霆震怒,命人把我拖出去喂狗,沒想到如此平靜,我看向窗外的晨光,太陽被大片烏云遮蔽著,大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吧。 隨后我和顧湫一起吃了早飯,換上朝服,我的那件據(jù)說是他當六品小官時穿的。他當時年歲小,和我身形差不多。 我們在門口分別坐上了不同的轎子,錯開時間向皇城而去。 顧湫的發(fā)落,遲遲沒有下來,下一個會面日來臨,我心懷忐忑地推開他的房門,但眼前的情形好像在重現(xiàn),濕漉漉的頭發(fā),半截子露出的鎖骨,撲鼻的幽香。 這不是他慣用的熏香。 我一時愣怔,隨即才想通關(guān)節(jié),難怪他一個大男人會推不開我,原來不是我色膽包天,而是他早就想潛規(guī)則我。 這個詭計多端的老處男! 滾在一起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等到反應(yīng)過來,早就一片狼藉了。 再者說,顧湫在床榻上耳朵根子軟,我問什么答什么,不用多方打探,我就能知道情報。為了我所設(shè)想的新政,暫時犧牲色相不算大事,而且顧湫長得一表人才,怎么算我都不吃虧。 于是我們的關(guān)系就變成白天水火不容,晚上水rujiao融的詭異狀態(tài)。 作為一名刑部主事,我的俸祿,不足以買下京城的宅子,所以租了一套獨門小院,門口掛兩支燈籠,寫上段府二字。 此處離大理寺少卿韓澄府上很近,有時下值我會和他碰面。 因為離皇城較遠,我每天得很早起來去上朝,韓澄見我眼圈烏青,無精打采,提議說:段大人為何不騎馬上朝?花不了一刻鐘便到了,比坐轎子快上許多。 我尷尬一笑,卑職,不會騎馬。 但韓澄何其熱心,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無事,明日你坐我的馬。 于是第二天我就坐在韓澄身前,一路被快馬顛到皇城,他邊騎邊說,腿要夾緊馬肚子,腰要挺直。 用力。他捏捏我的腰嫌棄道,你這腰上怎么軟綿綿的。 下馬時,我顫顫巍巍找不到腳蹬,韓澄嘖了一聲,把我從馬上提溜下來。 當著眾位同僚,我感到非常沒有面子,明天絕對要拒絕韓澄和我一起上朝。 整理衣冠時,我對上一道視線,是顧湫,他陰惻惻地看我,頓時,我渾身像是被蛇纏上了似的,格外不自在。 下了值,我打算坐轎子回家,早上騎馬磨得腿疼,然后被轎夫抬到了顧府。 他也剛到,還帶著平日上位者的審視目光,端詳我片刻說:不會騎馬? 不會。我兩股戰(zhàn)戰(zhàn),齜牙咧嘴地找個椅子坐下。 腿疼?他神色和緩不少,嘴角輕揚,從書柜旁邊的架子上找了瓶藥,去床上。 我暗罵他不知羞恥,臉上訕笑,青天白日的不好吧。 上藥而已,你要忍著? 他朝我晃了晃瓷瓶,上好的傷藥。 我自己來就行,不勞煩大人。反正傷口在腿上,又不是后背。 顧湫收了笑,我本能察覺到他今天心情不好,大概是朝上事多,心情煩躁,若我是他的正頭娘子,自然不能看他的臉色,可我只是一個他用來解悶的小吏,惹得他不痛快,把我的身份捅出去,反而連累了家人。 那就有勞了。我妥協(xié)道。 藥膏涂在腿上涼沁沁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一下消掉大半。但顧湫的手指依然流連在我泛紅的傷處,我提醒他,他也不停下,反而閉著眼吻上來。 今天不是那日子。我偏過臉說。 不想等了,從早上......就心煩。 看來他是要找我釋放壓力,我認命地按倒他。等到一切結(jié)束,天剛擦黑,我準備穿衣服回家,忽然被兩只從背后伸出的胳膊拖回去,還沒有吃晚飯,一個人吃沒滋味。 陪他吃過晚飯之后,他又說要練字,寫過一篇,天已經(jīng)黑透了。顧湫撂下筆,吹吹紙上的墨說:你教我練字,作為報答,我教你騎馬。 好一個獨斷專行的報答,我生平最討厭運動,卑職愚鈍,怕是學不會。 他好似沒聽懂我的潛臺詞,我做你的師傅,你肯定能學會。 雖然約定在下一個休沐日去馬場,但冬天各部事忙,京城又落了幾場大雪,這約定就延到了過年的時候。 顧湫孑然一身,我親戚朋友都遠在寧州,路途遙遠,過年時我們都是孤家寡人。 韓澄早幾天就和我提過,讓我去他家吃年夜飯,他家人多熱鬧。我連連婉拒,和陌生人一起過年,對我而言有些拘束。但顧湫通知我和他一起吃年夜飯的時候,我難得沒有生出逆反心理,竟然還隱隱有些期待。 除夕當夜,我拉著顧湫放炮竹,點上捻子,往后退時,他差點被我絆倒,大紅的袍角沾了灰,顯得狼狽,他卻沒有生氣,笑吟吟地牽著我的手,還封了一個大紅包給我。 吃過年夜飯,我們坐在門口守歲,顧湫剝著瓜子花生栗子一類的堅果,自己卻不吃全塞給我,他說:我娘以前說過年的時候要剝窮皮,這樣日子就越過越好了。 我撇撇嘴,從他手里奪過一把花生,顧大人都富得流油了,要剝也是我剝才對。 窮怕了吧。他嘆道。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知道,顧湫八歲以后十五歲以前過得很不好,父母雙亡,親戚虐待,俗套的身世,不凡的命運。 但這一切都不是他作惡的理由,我不會同情他,他也不想讓我同情。 夜?jié)u漸深了,顧湫嫌光坐著單調(diào),拎了兩壺酒,要和我對酌,沒幾杯下肚,我就有了醉意,問他:你為什么要選我,闔京城那么多姑娘,為什么單單要作弄我,我只是想做個小官而已,不會礙到你的。 因為我喜歡。 嗯?喜歡我嗎?因為官位懸殊,若不是他每七日要我上門,我們交談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只相遇無相知,如何會相愛? 從見你第一面,我就覺得你是我的人,得弄到手才行。他盯著我,目光坦然,我在春申街買了套宅子,你搬過去住。 我不。憑什么他要替我做主。 那兒和這里有條地道,日后,每天都能見面。 酒壯慫人膽,我站起來俯視著他:我才不要和你每天見面,你只會把我當個小玩意兒,我也是讀圣賢書長大的,憑什么被你作踐? 隔著紅彤彤的火盆,顧湫解釋道:不是小玩意兒,段大人,你愿意嫁我嗎? 按照屬性,應(yīng)該我娶他才對,我大言不慚道:要嫁也是你嫁我。 他怔了一會兒,點頭笑道:好。 從初一到初五,大盛朝的百姓都不出門,而顧湫卻帶我去馬場騎了三天的馬,教學過程十分嚴厲。 日后上朝,騎馬可還用人帶?他問道。 我鼻頭凍得通紅,腿根發(fā)軟,連連應(yīng)是,不用不用,會了會了。 那韓澄早有婚約了,未婚妻還在孝中,明年就要成婚了。 我知道啊,韓大人常和我夸他未婚娘子溫婉可人。 顧湫的表情從不安到愉悅,轉(zhuǎn)瞬就變了,他整整我的兔毛圍脖,輕吻我鼻尖,帶來一點溫熱。 小兔子似的。他說。 我一瘸一拐地跟上他,哼,今晚就讓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兔子急了也咬人。 和顧湫家鄰近的那套宅子,我最終沒有搬去,和他天天見面,還不如一刀宰了我。但顧湫嫌每七天的約會間隔時間太長,要縮短成每三天一次,他好像陷入了熱戀期,舍不得和我分開。 后來又要兩天一次,我不勝其煩,經(jīng)常找理由推掉。這回下朝又被他逮住,這么多人,他也不知道避諱。 好在我今日是真的有約,張員外郎遙遙一喊,助我脫困。 臨走時,顧湫低聲囑咐:少喝點。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又不是我爸,怎么管得這么寬。 席間正好遇上王大人,他和我說:證據(jù)收集得差不多了,這個月底,就要收網(wǎng),多虧了你呀。 我面上揚起喜色,敬了王大人一杯,謝大人謬贊。 散了席,我迎著晚風走回家,不知不覺就到了顧湫家附近,這個月底就要收網(wǎng)了,顧湫一倒,守舊派元氣大傷,革新派的舉措將會大力推行,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景。 但此時我興奮的同時,心里又有些遺憾,如果顧湫不是我的政敵就好了,我們每日一同上朝下值,一起做晚飯,多愜意的日子。 可世間哪來那么多如果呢?如果我沒有穿越,做一個平凡的21世紀女大學生,不是更好嗎? 顧湫在練字,依然是李白的,如今他只有相思兩個字學得最像。 我握著他的手背,刺道:天天都能碰面,還相思來相思去,你也不嫌酸得慌。 不躲著我了?他反問。 我何時躲著你了?只是不適應(yīng)而已。我突然有些不敢看他,只定定瞧著紙,筆走龍蛇。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他讀完詩,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得去滄州一趟? 你要去滄州?怎么不告訴我? 前幾次想告訴你,你不是不想和我見面嗎?他把墨跡吹干,卷起卷軸,放到畫缸里。 難怪王大人要挑月底收網(wǎng),原來是趁著顧湫不在京城,他沒法應(yīng)對。 明天他就要啟程了,要去一個月,今夜他分外纏人,結(jié)束后還要摟著我說話,記得等我回來,不會太久的。 嗯。我眼皮直打架,含糊地答。 隱隱約約地聽他說:無憂,以后不能喝太多酒,免得被你的同僚看破。 我不在朝中,你跟好王誠,雖然和我較了這么多年勁,但他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后來的,就聽不真切了。 三月底,戶部劉侍郎畏罪自殺,留下萬字懺悔書,只為護住妻兒。他對自己為官多年所犯下的罪行一一坦白,并提供了詳盡有力的證據(jù),其中顧湫被提及最多。新皇登基兩年,力求整頓前朝的弊病。 這便是他想好的開端。 一時之間朝中對顧湫的彈劾,多如雪片。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他被大理寺捉拿歸案,我作為刑部主事,也在其列,他遠遠地看了我一眼,和韓澄說:我自會配合,還望韓大人不要給我上枷。 韓澄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只給他戴上鐐銬,一路上他未曾爭辯,面容平靜。 有了皇帝的親自監(jiān)督,顧湫貪污受賄結(jié)黨營私一案,很快有了審理結(jié)果。 罪臣顧湫被判斬立決,家產(chǎn)盡數(shù)收歸國庫。 作為刑部復(fù)核人員,我去見了他一面,昏暗的監(jiān)牢里,他盤腿而坐,囚衣破破爛爛、遍布血痕。 周圍的氣味實在不好聞,他這樣愛潔的人卻神情自若。 你來了。 我不忍道:證據(jù)確鑿,直接招認便好,為何要受這些皮rou苦。 早年間得罪人太多,他們找個機會還回來而已。他咧著嘴嘶道。 肯定是說話太損,太招人恨。 你呢?你恨我嗎?他走到牢門口坐下,繼續(xù)說:要和我虛與委蛇,還要提心吊膽地從我這里打探消息,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你都知道?我泄氣道:我就說怎么這么順利? 隔著柵欄,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頭,你還年輕,性情又剛正,日后慢慢歷練。 其實也不是不好受,至少你長得很好看。我難為情地安撫他。 那就好。他理順頭發(fā),笑著問我:現(xiàn)在還好看嗎? 好看,有史以來最好看的大jian臣。 臨走時,正值中午,我要回去記錄資料,聽見他說:無憂,愿你百歲無憂。 我回頭看見光從狹窄的窗戶投到他身上,點頭道:我會的。 我段無憂,斷無憂愁。 傍晚,王大人腳步匆匆地回到衙門,慣常沉穩(wěn)的他,氣喘吁吁,他說,關(guān)押顧湫的牢房失火,顧湫被活活燒死了。 眼前突然罩上一層霧,我強忍著沒有眨眼,但筆尖的墨卻洇了一片,又被砸下來的幾滴水封住。 下午的活算是白做,直到深夜我還在抄寫。 難過什么呢?他反正總要死的,不是被燒死就是三天后被斬首,但我還是心里發(fā)澀。 第二天上朝,我騎馬路過顧府,短短幾日門前的青石板上就長了草。 顧湫死后,又牽連出幾位官員,直到半年后,這場斗爭才漸漸平息。 再過半年,春天又來了,母親來信問我這官做夠沒?什么時候成家? 催婚總是成年子女和父母不歡而散的重大原因。 可她渾然不覺,和我列舉了許多家鄉(xiāng)的待娶男性,從老至小,不一而足。又打聽京城里的青年才俊,囑咐我,若是瞧上眼了要盡快下手,不然就被別人搶了。 我決定今年也不要回家過年,萬一她把我扣下讓我辭官怎么辦? 今天下值早,我買了兩根排骨,打算紅燒,推開院門,發(fā)現(xiàn)我的躺椅被人霸占了。 他穿一身紅衣,捏著兩張信箋,看得投入。 莫不是家里進賊了?可賊人怎么會如此大搖大擺?再者說,我窮得叮當亂響,有什么好偷的? 你是誰?我站在門口擰眉質(zhì)問。 他放下信箋,懶洋洋地說:不是要娶我嗎?家里怎么又給你張羅親事了? 顧湫?我看了又看,無論是容貌還是說話語氣,真的是他。 你不是死了嗎? 閻王不收沒娘子的光棍鬼。 我擰他一把,再說鬼話就給我滾蛋。反正現(xiàn)在我是官他是潛逃罪犯,此時不支棱何時支棱。 顧湫捂著腰解釋:我以前是太子的老師,如今的陛下當時還是位不受寵的皇子,宮里沒人cao心他的教養(yǎng)事宜,我那時讓他扮做我的書童,和太子一同上課。 你有這么好心? 押注而已,宮里的每位皇子公主我都幫過,必要時總能派上用場。 所以是陛下承你的情,對你網(wǎng)開一面,沒殺你? 他站起身來,接過我手上的排骨,若不是陛下授意,哪怕那尸體燒成灰,王誠也能認出不是我來。 難怪,王大人不提要核驗尸體的事,而且那幾天臉色格外不好,我還以為他和顧湫斗出感情來了。 要怎么做?顧湫拎著rou問我。 紅燒。我說完又詫異,你會做飯? 他說:小時候一個人,不學做飯早餓死了。 待他已經(jīng)洗好排骨,切好配菜,站在灶口炒糖色,而我還陷在顧湫死而復(fù)生的不真實感當中。 我跟過去,捏捏他的臉,戳戳他的腰,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你沒死?浪費我的眼淚。 哭了?顧湫不住地笑,我怕你這個性子,知道我還活著,要去告訴王誠把我抓起來。 怎么可能!其實很有可能,畢竟還是我的政治抱負更重要一些。 吃過飯后,我看著他消瘦的臉頰,問道:這一年你都去哪兒了?做了什么? 下江南看姑娘去了。顧湫翹著二郎腿,一副欠揍的模樣。 這話我一句不信,要是他有這花花腸子,孩子早能滿地跑了。 是嗎?姑娘沒瞧上你吧。 她們嫌我比她們好看。 我無言看他,無可奈何道:這種胡話你也說得出口。 不是你說的嗎?我是有史以來最好看的大jian臣。 那是看你快死了,哄你的。 哦,是段大人哄我的。他眼睛微瞇,開始解衣服。 一般顧湫陰陽怪氣地叫段大人時,總沒有什么好事,我急急扯住他的領(lǐng)口,生怕他把自己剝干凈。 晚點再說。我搪塞道。 指著肩膀上露出來的一道疤,顧湫心情低落地說:消不下去了,身上都是這些。 沒事,以前你是白瓷,現(xiàn)在是冰裂瓷,更難得了。我安撫性地親親他。 他立刻又開心起來,于是晚上便有些過火。 既然說要娶他,而且他現(xiàn)在是個比我還窮的窮光蛋,不能隨意拋頭露面。那我就要肩負起養(yǎng)家的重任,每月我都把月俸的大頭交給他,讓他cao持家里的事。 但我總覺得家里一下子變得奢華不少,我的那仨瓜倆棗夠買這玳瑁衣柜、蘇繡屏風嗎? 一再逼問之下,我才知道,顧湫下江南看姑娘竟然是真話,他去看姑娘們買胭脂了。 把這市面上常見的胭脂全了解清楚之后,他自己調(diào)了幾樣,推陳出新,利用早早轉(zhuǎn)移的銀錢開了幾家胭脂鋪、香粉鋪,如今每個月賺得比我三年都多。 每月我把俸祿交上去,隨后顧湫再給我發(fā)月例,零花錢是我工資的兩倍。拿著大把的銀錢,我也終于體驗了一把有錢人的快樂。 雖然我的俸祿只能算是毛毛雨,但每次交錢時,他總要說一句,娘子養(yǎng)家辛苦了。 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軟飯吃得很有面子。 落雨的時候,正逢休沐,我和顧湫在床上躲懶,窗外雨聲淅淅,我問出心頭梗著的疑惑:你明知道我是為王誠做事的,當初為什么不拆穿我? 顧湫半坐起來,躺在我的腿上,低語道:為了嫁給你。 又想騙我。我捏住他的臉,快說。 我說的都是真的,要是我沒被王誠斗倒,如今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住在這里,偷偷摸摸的日子早過夠了。 說這些話時,他沒有看我,我不禁心頭觸動,正要說些甜言蜜語,就聽見他補充道:你做官是為了政通人和,我是為了榮華富貴,這些都有了,官當?shù)暮軟]意思,所以就不想干了。 皇上又早有借打壓我震懾別人的意思,索性將計就計,樂得清閑。 不用看他,我都可以想象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別人都是蠢才,就他最聰明的樣子,格外討人嫌。 說什么是為了嫁給我,果然是鬼話。我一把掀起顧湫,攥著他的領(lǐng)口,怒道:你這個亂臣賊子,走,現(xiàn)在就和我去刑部衙門。 他雙手握著我的胳膊,討?zhàn)埖溃耗镒?,段大人,息怒息怒,主要還是為了和你在一處。 少廢話,你竟然算計我。而我當時居然還有點愧疚。 那怎么能叫算計?他握住我的手,把自己的領(lǐng)口解救出來,諂媚地笑:是情難自禁。 他放下床帳,悄咪咪地在我耳邊說話:別去衙門了,沒了我,誰給娘子暖床? 我哼了一聲:我娘可給我相看了不少,個個都比你年輕。 年齡是顧湫的短板,他慌了一瞬,隨后不管不顧地纏上來,極盡討好,而我很沒有骨氣地敗下陣來,誰讓他用美人計呢?還哭哭啼啼地喊個不停。 事后又給我多加了月例,每日捏腰捶腿,溫柔小意。我去和同僚喝酒他也不敢說我,所以,就暫且原諒他了,看在零花錢的份上。 微博上發(fā)過,補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