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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由一場遺落在過去的背叛引發(fā)。

    人魚國王拿珀拋棄他的同性伴侶，撕破自己偽裝的平凡假面，回到皇城繼承王位。一年后，王后為他生下了一位人魚王子，取名為切黎。

    人魚王子切黎繼承了他父親的暗藍(lán)色瞳眸和她母親的美麗樣貌，他有著與她的母親一樣的金碧交輝的鬈發(fā)，珍珠般白皙的膚色，向下彎垂的眉毛，嬌小的臉龐，和一張如同打磨過的紅珊瑚似的小而飽滿的嘴。

    在切黎三歲的時候，他的母親被人下毒害死，他因此被交由他的姑姑照看。他的姑姑極愛美麗，在自己身上裝扮得無從再下手之后，就會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小侄子身上，和切黎一起玩的小孩，時常會看到他耷拉著一條戴滿了各色各樣的海螺和珍珠帶的尾巴，盡管在人魚們看來那是很漂亮的，可不管怎樣，男孩子的天性就是要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的，在珊瑚叢里穿梭，在海沙里打滾，用魚尾和手臂把對方按倒在地上，如果像切黎一樣往身上添這么多累贅，還怎么玩？再加上，切黎本身是個非常愛干凈的小人魚，于是，也怪不得男孩子們每次在他加入后都要密謀把他支開。

    切黎的姑姑是舍不得侄子受欺負(fù)的，當(dāng)然，她自詡優(yōu)雅，也絕不會去找小孩爭理，她在皇宮里挑選了各方面都符合她要求的孩子，專門陪伴小侄子玩耍，可每一個都對切黎不管用，他仍然一個人待著，他的房間對著花園的角落，再往遠(yuǎn)處就能看到夜晚峽谷里的夜光花發(fā)出的銀白的光芒，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墜落到了海底。

    每年王后的忌日時，切黎的外婆就會從她隱居的海底森林來到皇城，參加皇宮的祭祀禮。切黎每次遇見外婆時，她都帶著兩三個故事，有一次她講了星星的故事。

    她說，我們所看見的海上的美麗光暈，就是星星的影子，星星離陸地很遠(yuǎn)，離海底更加遙遠(yuǎn)，它掛在天空上，是人魚永遠(yuǎn)夠不著的地方，可是人類卻能夠到它們，因為人類死后就會變成星星。

    切黎問，那么人魚死后會變成什么呢？

    外婆想了一會兒，回答他說，會變成海底的星星，生長在峽谷和深淵里的夜光花，就是由每一個死去的人魚的靈魂照亮的，人魚的歷史有多長，它們的光芒就散發(fā)了多久，那就是海底的星星。

    那我的母親也變成夜光花了對嗎？小切黎急切地問。

    外婆的手撫上小王子的頭發(fā)，她太老了，已經(jīng)有七百多歲，手上沒有一點rou，就像受到詛咒的珊瑚枝，整個身體收縮起來，皮膚耷拉在骨架上，布滿溝壑的臉上露出一個慈愛又有點兒可怖的笑容?？伤穆曇袈犉饋頍o比溫暖，這是人魚的天賦，直到死去，他們都能保有一副動聽的嗓音。

    在小切黎心中，外婆就是與母親聯(lián)系的紐帶，想念母親時，就會想到外婆?？墒撬€小，無法離開皇城去到充滿危險的外部世界。

    終于到了十二歲他可以隨意出入宮殿的年紀(jì)，皇宮里的人都知道切黎小王子是個書蟲，小小年紀(jì)就能夠博古通今，將來一定是個十分出色的王子，可是他們沒有仔細(xì)想過，要做到出色，不能光論學(xué)識，體格強健才是男人魚應(yīng)有的條件，以切黎細(xì)小的身板，定沒有他父親那樣號令群雄的威嚴(yán)。以買書為由，切黎順利出了皇宮。他的姑姑前一年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搬到宮殿外去住，除了父親的命令，再也沒有誰能管束到他，就算是他的父親，也沒有余暇用來顧及他的生活。

    切黎獨自游出了皇城，再有一段路就到了灰暗的地界，他把懷里的書越抱越緊，時不時從四周的珊瑚叢里傳來奇怪的叫聲，看來大人們說的危險并不是胡說嚇唬人的。他穿過珊瑚叢，游過熱沼地，經(jīng)過熟睡著大章魚的巖洞，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像童話中被邪惡巫師詛咒過的植被，驚心動魄之后，找到了被幽靈魚看守的森林入口。

    他潛伏在海藻叢后等待，發(fā)現(xiàn)那些暴露著尖牙，眼睛散發(fā)著詭異光芒的魚類只是生活在這周圍，隨意游蕩。等到入口的幽靈魚游走后，切黎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森林。

    這里枝蔓纏繞，更是生長著諸多沒有見過的海藻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他摸索著路，發(fā)現(xiàn)了石頭上有外婆留下的標(biāo)記，這是外婆曾經(jīng)告訴過他的，切黎順著這些標(biāo)記行進(jìn)，找到了外婆居住的一片空地。空地前用一塊腐朽的樹干立牌做了私人領(lǐng)地的標(biāo)記，在空地后頭的海藻叢里，躺著一堆同樣腐朽了的沉船軀骸。

    外婆就在那里面。

    三塊木板搭建成門框的形狀，門框的下面是已經(jīng)死去的，不再生長的珊瑚蟲，切黎小心地穿過這扇門，進(jìn)入到沉船的內(nèi)部。

    外婆正用魚尾舉著一只關(guān)著發(fā)光魚的魚骨燈罩，當(dāng)切黎叫她的時候她被嚇了一跳，手里端著的東西掉落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停在切黎跟前。那是一個看上去像金子做的圓圓小小的一塊，他撿起來看，上面還有奇怪的圖案。

    他問外婆，這是什么？外婆說，這是來自人類的金幣，她問切黎，你知道什么是錢幣嗎？切黎搖頭，他把懷里的書放在一個木箱上，在外婆身邊坐下來，她又要講故事了。她說，在陸地上，人們不用貝殼與他人交換物品，而是用錢幣，這枚錢幣是用金子做的，所以在人類看來十分昂貴。隨后她又講了在陸地上的錢幣演變史，切黎聽得十分認(rèn)真，他對一切古老的事物都抱有好奇。

    講到最后外婆感嘆道，這枚金幣最少有兩百年的歷史了。她舉起魚燈，示意切黎把木箱上的書拿開，然后她打開箱子，眼前的一幕使切黎瞪大了眼睛。箱子里頭堆滿了發(fā)光的金子，除了金子，還有許多形狀奇怪說不上像什么的東西，他不能評價它們好看或不好看，那些超出了他所了解的知識，他從沒有見過，但卻感到震撼。在這艘沉船的深處，還存放著許多這樣的箱子，它們比切黎第一眼見到的的這些有著更多他沒見過的東西，包括這只看上去已經(jīng)破爛腐壞的大船，在它的角落里，仍有著古老神秘的氣息。

    這里沉睡著陸地上人類的文明，看上去你對這個很感興趣？外婆問，她用笑瞇瞇的眼睛看著切黎。

    切黎逐漸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船在的四處獨自探索起來，當(dāng)他有疑問時，外婆就會一一給他解答。他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人類用來點亮的燭臺，男人用的煙斗，破舊的畫框，兩只懷表，還有許多腐朽得看不出樣貌的東西。

    我找到了比書房還有趣的地方！切黎說。他拿著懷表在手里擺弄，然后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還有幾只沒有打開的箱子。他問那是什么。外婆阻止他靠近，說那里面的東西一旦在水里打開就會全部壞掉。

    里面是什么？切黎問。

    是書。   外婆的聲音里流露出幸福。

    書？切黎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臂彎。

    不同于你手里的書，這些是人類的書。外婆說道，她提起臉上的皺紋笑起來。

    切黎第一次看見外婆臉上如此充滿希冀，甚至她對此很自豪。

    外婆帶他來到沉船廢墟內(nèi)的另一處，面前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面和桌子腳邊都堆放著書稿。

    在人魚的國度一直延續(xù)著一種古老的文字，他們把文字記錄在海底常見又易于存放的東西上做成了海底的書籍，以此傳承自己的文明。切黎的外婆不僅在人魚歷史方面是個博聞多識的老學(xué)究，對于人類文明也是一個資深的研究者，她把對人類的研究都用人魚的文字記錄下來，就在切黎來到這里的前一刻，她還試圖從手上的一枚小金幣里探尋到人類歷史的線索。

    外婆點亮了擺在桌面上的一只魚燈，說：你已經(jīng)了很多人魚的故事，你看，這里面記錄的都是大海之外的，人的故事。

    切黎靠近桌上打開著的書，我還不知道多少關(guān)于人的事，這是您寫的嗎？。

    是，從那些人類的書里讀來，然后用人魚的文字重新記錄。

    切黎對外婆的敬佩全部從他那雙暗藍(lán)色的大眼睛里透露出來，他年輕的臉蛋在魚燈下泛著光。

    您太厲害了！我也能學(xué)會人的文字嗎？切黎說。

    外婆撫摸他的頭，不著急，小王子，等到你十五歲能浮出水面的時候，你就可以在岸上捧著人類的書籍學(xué)習(xí)了。

    這天，切黎在皇宮外逗留了太長時間，一半原因是他在外婆那里接受了太多的新奇事物，另一半原因是他在半路上沒有忍住翻開了外婆送給他的寫著人類故事的書，一讀就讀了許久。從這天以后，幾乎每隔一兩天切黎就要溜出皇宮去，到海底森林里聽他的外婆給他講述海底之外文明的故事。

    直到切黎十八歲。

    但故事還要回到十五歲時說起。

    十五歲是人魚成年的年紀(jì)，只有過了十五歲之后，他們才被允許浮出水面，去見識海底之外的風(fēng)景。

    切黎已從外婆那里聽完了她記錄下來的所有故事，那本他最喜歡的講述一位人類王子和一位人類公主相愛的故事，他已經(jīng)讀了不下五遍，而且每讀一遍，他就又更喜歡這個故事。在他周歲的那天，他終于可以出了水面，親自讀一讀那些封鎖在箱子里還沒有被外婆翻譯過的書。外婆告訴他，在哪個方向有一座可以獨享寧靜的小島，于是切黎就朝那個方向由去，他在清晨陽光還沒有透進(jìn)水里時出發(fā)，到達(dá)小島時，太陽已經(jīng)照亮了天空全部的云彩。他用親吻的禮儀感謝四只幫助他將一箱書運送到這里的小海豚，然后目送它們離開。切黎坐在岸邊的一塊巖石旁，小半截魚尾還落在海水里，他抑制住內(nèi)心的興奮，從箱子里拿出一本書翻開來。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紙張，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使他的身體不自覺輕微地顫抖起來。書里的文字，既熟悉又陌生。在之前的幾年里，他向外婆學(xué)習(xí)過一點兒人類的文字，但當(dāng)他見識到真正的、連成片的人類文字時，卻感到恍惚起來。

    他仔細(xì)、小心地翻閱著，細(xì)長白皙的手指輕緩地在泛黃紙張上的每一個字上撫摸過去?？吹教柭涞胶Ｆ矫嫔希桶褧呕叵渥永?，藏到石頭底下，等到第二天再接著讀。

    有些時候外婆也會一起來到小島上，這時，切黎就會請求外婆把故事讀給他聽，他喜歡外婆溫暖的聲音，當(dāng)她把故事用話語把故事講述出來時，一切美妙的事物就好像發(fā)生在了身邊。

    某一天，外婆接著讀一本還沒有讀完的故事集，她翻到一個新的故事，才讀一個開頭之后就忽然停下來，說要換一個。切黎趴在石頭上的腦袋突然抬起來，問為什么。外婆說，這是一個重復(fù)的故事，他們已經(jīng)講過好幾遍了。那是哪一個？切黎問，他害怕錯過任何一個精彩的故事。外婆思考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個名字。哦，好吧，這個故事確實聽過很多遍了，它對我已經(jīng)沒有吸引力了，切黎說。于是外婆繼續(xù)講起了下一個故事。

    在那一天之后，切黎某日獨自又拿出了那本童話集，很偶然地，那個故事在風(fēng)的吹拂下展現(xiàn)在他眼前?？粗鴷撋铣霈F(xiàn)的兩個陌生的名字，切黎懷著好奇心翻到了故事的開端，看到標(biāo)題的那一刻，他想，果然是一個沒讀過的故事。他用眼睛掃過開頭，感到有些熟悉，接著他往下讀，故事情節(jié)逐步展現(xiàn)出來，切黎的內(nèi)心中生出一種既激動又忐忑的心情。故事在書本上落幕后，他的忐忑仍舊沒有消失，而且衍生出一種悲傷。那天，他帶著這樣一種奇怪的心情回到海底。

    人只能和人相戀嗎？切黎問外婆。

    當(dāng)然，外婆回答她，這會兒她正在燈下檢查自己記下的東西，為什么這么問？你今天又讀到什么好故事？

    切黎低頭嘆氣，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兒！

    外婆想去摸摸小王子的頭，可已經(jīng)夠不著他了，只能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說說看發(fā)生什么了。

    切黎不愿意提起書里的悲劇，外婆安慰他說，這些故事不過都是虛構(gòu)的，人類也像人魚一樣使用幻想，幻想的事物不一定都會成為現(xiàn)實。

    可如果幻想帶給了我們希望，我們就會去努力實現(xiàn)它，對嗎？切黎說。

    好的結(jié)局帶來動力，同時也要警戒壞的結(jié)局。外婆說。

    可它不是一開始就是壞的啊那樣美好

    好孩子，這個世界不，就說在海底，沒有誰是能夠看到未來的，一只珊瑚蟲生長出來，不知道它會枯萎，即使周圍的珊瑚都枯萎了，它還是在生長，直到它枯萎的日子來臨。我們只能夠憑借經(jīng)驗推測出將來的危險，這些故事給了你，讓你有了經(jīng)驗，使你可以考慮到會得到壞結(jié)果的行為，而不去選擇它。我想要你知道，我們可以認(rèn)為我們能規(guī)避壞結(jié)果的發(fā)生，卻無法保證它永遠(yuǎn)不會到來。

    那么對于人魚，最壞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死亡嗎？變成深淵中的一縷光？想想那也挺不錯的切黎咕噥道，可事實不是這樣的，對嗎？

    他問外婆，外婆眼含欣慰，搖搖頭。

    回到宮殿里，大廳的舞會正在進(jìn)行著，切黎難得地見到了他的姑姑，她面色紅潤，一如往常打扮得光彩靚麗。對于王子成年了這件事，她大概是最激動的一個，最近正在四處打聽美貌優(yōu)秀的少女，為最疼愛的小侄子物色結(jié)婚的人選，而切黎王子本人對此避之不及。他躲到桌子后頭，避過姑姑的視線，等到起身時，看見了獨自離開舞會的父親。

    他已經(jīng)猜到他要去哪里。他悄無聲息地跟著父親來到皇宮的樓頂，在這兒可以將整個皇城的風(fēng)景盡收眼底。自從母親死后，作為國王的父親為了表示自己對妻子的忠貞一直獨身到如今，在切黎眼中，他孤冷、深沉，他與父親的交流也僅限于學(xué)業(yè)上，現(xiàn)在他有一個疑問想要問他，可是出于害羞，只敢躲在柱子后頭，父親的背影看上去那樣落寞。

    國王發(fā)現(xiàn)了他，叫了他的名字。切黎游到他跟前，手里還抱著從外婆那兒帶回來的書，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暴露了，想要把書藏到身后，國王叫住了他。原來他所有的行蹤都在父親的監(jiān)視下，知道之后的切黎沒有惱怒羞愧，反而欣喜起來，大方承認(rèn)自己去見外婆的事情。

    我得感謝你的外婆，她彌補了你缺失的愛。國王說，她來訪王宮時，經(jīng)常談起你的事。

    切黎潔白的臉上泛起紅，上翹的睫毛低垂下去，他被一種喜悅包裹著，不如何將準(zhǔn)備好的疑惑問出口。

    國王仔細(xì)地看著他，低沉著聲音說他真像他的母親。國王轉(zhuǎn)過身去，要切黎看遠(yuǎn)處的一座建筑。

    那是正在建的一座城堡，國王對切黎說，等到建成的那日，就把它賜予他，并且要許配一位勇士的女兒作他的妻子，未來他會繼承他的王位，成為這個國家最高貴的一位，被寫入人魚的歷史中。

    我并不想要那么大的一座城堡。切黎說，而且，難道作為王子，就一定要娶一位什么人魚當(dāng)作妻子嗎？我對這些一點想法也沒有。

    他的冷淡讓他的父親臉上顯露出失望，他告訴兒子，說他還年輕，對生活有太多夢幻的期待。

    這位王子回復(fù)他，可是未來就是用來期待的。

    國王看著他，又沉默著看向遠(yuǎn)處。

    父親，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問吧。

    切黎捏了捏手里的書，一個男性為什么會愛上另一個女性呢？嗯比如過，一個女性救了他的命，他就會愛上她嗎？

    國王似乎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他先是低聲笑了笑，接著思索了許久，有的愛需要理由，有的愛不需要理由。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愛是什么。

    是什么？一顆男性的心被一個女性吸引？

    如果僅僅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您能告訴我嗎？

    正如我說的，愛不止有一種，愛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它可能是任何樣子的，同樣，它可以很長久，也可以很短暫。

    切黎的眼神凝滯住，這表明他已經(jīng)陷入了思考。即使是他引以為豪的父親，也沒能給他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

    因為看了一個悲傷的故事，切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好幾天，為了琢磨一個沒有既定答案的問題，即使他把自己從房間里解放出來，之后的每一天里他都沒有忘記把這個疑問放在心里。也許會有那么一天，會讓他見證如同故事中的愛再次降臨，卻不會發(fā)生同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