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失學(xué)兒童重回課堂（03）

    近午，東宮來人送吃食，除了李令之的，也有太傅一份，得知楊學(xué)士去了前面正館視察，便追過去。

    弘文館一貫清閑，每逢移宮，連講學(xué)也不再辦，不到中午就跑路的大有人在。從窗口探出身去，能看見不遠處路上，小官三三兩兩結(jié)伴歸去。

    李令之吃完也沒見楊學(xué)士回來，她十分想走，顧慮初見面得留個好印象，還是老實坐定。

    楊學(xué)士翩翩歸來時堪稱滿面春風(fēng)，優(yōu)雅如仰首仙鶴，每一步都走得仙風(fēng)道骨，仿佛不是去視察，而是去踏青，心滿意足地回來干活，過了許久也沒有半分疲憊之態(tài)。

    李令之心生慚愧，正發(fā)愁怎么開口跑路，廊外忽然傳來一道清朗男聲。

    楊學(xué)士，楊學(xué)士？今日在哪一間？我的好學(xué)士啊，到回家的點兒啦

    李令之辨出趨近的嗓音，驚訝道：是小楊正字？

    楊學(xué)士的獨孫楊舟前科及第，授集賢正字，因同僚中有一位年長的楊正字，便自動矮下一輩。

    李令之曾代女皇前往吏部，向通過關(guān)試的舉子傳達勉勵。楊舟年方十七，在一干新官中顯得稚氣未脫，欣喜外露但也還算穩(wěn)重。不想之后李令之與朋友小聚，他一同來，相熟才發(fā)現(xiàn)性子意外的活潑促狹。

    楊學(xué)士習(xí)慣了孫子的不著調(diào)，只問：之前認識？

    李令之道：與士安兄前兩年還算常見。

    話音剛落，門口竄出一道綠影，懶洋洋沒個正形，眼風(fēng)一掃發(fā)現(xiàn)屋里除了祖父還有別人，泥水倏忽被女媧娘娘捏出型，生生直起一把癱軟的骨頭，成了個頗能看的俊朗少年。

    楊舟一點也沒不好意思，當(dāng)先拱手：集賢校書楊舟，見過舍人。

    李令之一本正經(jīng)頷首，楊正字。

    楊舟又恭敬地請楊學(xué)士，阿翁門口等，我來收拾。

    楊學(xué)士儀態(tài)萬方地起身，經(jīng)過他時施舍一眼，淡淡道：叫人看笑話了吧？

    楊舟清了清嗓子，訕訕也只須臾，他火速理清筆墨紙硯，對李令之?dāng)D眉弄眼，鐘離，弘文館什么時候這么能耐了，壯丁還能從舍人廳抓？

    李令之被他的怪樣逗笑了，我是來隨學(xué)士讀書的。

    難怪郡王先時上我家，原來是替你來說項？阿翁可有好些年沒帶學(xué)生了。楊舟恍然一拍手，對啦，近來收到徽融jiejie的信了嗎？

    說的是一位女官沈犀沈徽融，曾與楊舟一同在史館打雜，閑聊頗為投契，挖掘出九拐十八彎的上代親緣，順勢敘了年齒。

    李令之認識沈犀則更早。

    彼時她養(yǎng)病清修，懶散度日，做完早課就去觀里閑逛。沈犀供奉完長明燈路過，看她年紀小小，孤身游蕩，病殃殃且衣著樸素，熱心帶到前殿尋人，才知鬧了烏龍，一抓就套牢小觀主。

    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絡(luò)。某日沈犀見李令之白身出門，回來就換綠綾官袍，這才知道小觀主還是位皇親國戚，震驚后倒也態(tài)度如常。

    沈犀十來歲即得明經(jīng)出身，一直沒輪上官職，直到去歲制科，去了東都將作監(jiān)做主簿。女官初次任官大多在學(xué)館，兩京畿下的文書也是常見的去處。

    李令之聞言點頭，聽說年后因公務(wù)能回京一次，叫我先看著準備酒。

    楊舟興致勃勃，那我可等著啦。

    二人一同出門，廊下已不見楊學(xué)士，李令之莫名松一口氣，小聲問：楊士安，聽你來時的意思，是每日都會來叫學(xué)士嗎？她斟酌須臾說辭，才道，我觀學(xué)士格外勤勤懇懇？

    不如直說廢寢忘食！不然我也不能每天早早下值來弘文館請人，若是放任阿翁，能大晚上才歸家，父親回京知道要罵死我的！楊舟夸張地嘆氣，痛心疾首道，天天這么孝順哎，鐘離你懂的，沒朋友了??！

    李令之沒見他眼里有怨懟，就知是唱作俱佳的表演，只差沒敷粉描畫一張花臉粉墨登臺，故意道：我不懂。我一向下值就回王府，不回王府便回洞玄觀的。

    楊舟頭痛道：淮南王府的宴飲伎樂上京出名，只會有人求著去郡王與縣主跟前，二位哪需要費勁去認識什么人？

    除了御史臺，大多官署天光尚早就散了，官員多的是時間結(jié)伴出游，無論去何處，上流或下流，大家都認可多多交游混個臉熟是正道。

    年紀輕輕卻得天天護送祖父，回家想來也不大好出門，李令之忍不住有些同情，永遠缺席聚會的人真的很容易沒朋友。

    如楊舟自述，除卻休沐，他仿佛李令之外另一個混在弘文館的編外人員。學(xué)士是真仙人，不食人間煙火，沉迷修書容光煥發(fā)，李令之侍奉在側(cè)，楊舟每日來迎，倒好像一雙孝順兒女。

    李慈聽得有趣，一天午間招李令之共食，隨口問楊舟如何。

    李令之說人挺活潑，處得高興。

    李慈扭過臉就將人叫去陪讀，過兩天和李令之直夸他有意思，一點也不拘束，原就是東宮的人，他居然完全不知道，琢磨著要換個崗位，先放在身邊再說。

    從此，楊舟就不太能來了，李令之一人二職，很快徹底取代。

    楊學(xué)士對新學(xué)生的觀感很不錯，老少相處甚歡，這回難得不贊同，阿舟登科太年輕，合該再學(xué)幾年洗一洗輕浮。

    李令之本就是長輩膝下長大的，與楊學(xué)士相熟后膽子大起來，說話也理直氣壯的多，自覺十分無辜，老師，殿下聽聞士安孝順才召見他，可不敢說是因為我隨口一句，以裙帶仕進。

    先帝與今上皆是女子，天下誰人不是天子門生，誰人不依附裙帶？倒也不用這么謹慎。楊學(xué)士慢悠悠說道，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阿周年少，本就跳脫，我也是恐他驕狂。

    李令之忍不住道：您可真嚴格，士安初授官時已經(jīng)比很多人穩(wěn)重了。

    楊學(xué)士捋了捋飄逸的長胡子，道：我看希真，也是一樣的呀。

    李令之一愣，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弘文館的日子一晃兩月，楊學(xué)士早摸清李令之的底。

    學(xué)的不能說壞，但以他的標準，的確夸不了。

    記性好，書背得好，重點出乎意料抓得也準，寫策文卻很生疏。因早早入仕，公文駕輕就熟，透著熟練的冠冕堂皇。真讓她下場，明經(jīng)大約還使得，勇闖進士科怕是到紅顏白頭也沒可能出人頭地。

    不過一想到她是從靖王與淮南王溺愛中長出，就覺得能有心向?qū)W已經(jīng)謝天謝地有了對比，底線就是這么容易被打破。

    楊學(xué)士是清明的人，罕有地感到困惑。

    他從這位年輕縣主身上捉到一縷與逝者隱約的相似，不知她是天生如此，還是由人不動聲色培養(yǎng)。

    *

    自半個朝廷移居熙山，天像破了個縫不上的豁口，開始變著法兒的下雨。

    或細細靡靡，或陰沉綿綿，或迅疾爆裂，將燥熱夏季拖欠的雨水一氣泄落，沖壞上京城好幾處溝渠，似要將整座城泡發(fā)。

    待雨勢終于停歇，日撥云開，用盡力氣，于是一氣冷下去。

    暗淡與消沉席卷宮城，綠葉染黃，嫩枝枯焦，花草樹木褪去鮮亮的顏色，凋謝的凋謝，零落的零落，委頓在地的被風(fēng)無情刮擦，發(fā)出脆脆慘慘的哀叫，某種蕭條的凄冷回蕩所有聽者心頭。

    秋冬交接時的冷毫無道理，風(fēng)霜刀劍般片人筋骨。李成平常年因李令之的單薄焦慮，見秋風(fēng)越來越烈，勒令她外出必須加夾棉里衣，又趁和太子吃飯，賣慘說弘文館年久失修，將作消極怠工，藏書房雪洞一般，怕你小姨凍壞云云。

    念叨得李慈也開始擔(dān)憂，早早命人搬去炭火，幸而楊學(xué)士是老人家，這行為才沒顯得太夸張。

    李令之自拜師，就漸漸與楊家人相熟。

    楊氏本家碩果僅存老、中、青各一對，楊學(xué)士上京后才成婚，夫人姓竇，長子攜妻正在外任上，次女早逝，留下一女，如今面前盡孝的便是楊舟與外孫女鐘五娘。

    竇夫人好玄學(xué)，鐘五娘天真活潑，李令之雖然不管洞玄觀，畢竟是她的道場，索性投人所好，相約去觀里聽俗講。與竇夫人聽聽故事，聊聊道，領(lǐng)鐘五娘去包木樨花瓣釀蜜，不幾回已然仿佛親如一家。

    李令之做慣小輩，聽鐘五娘甜甜喚jiejie，心中十分柔軟。她自己最常穿官服，日常也樸素，就從妝匣里挑了幾枝小釵送她，見五娘下一回見面戴著，李令之終于理解了秦宮人打扮她時候的快樂。

    一日休沐，李令之又去楊府，與鐘五娘一同向竇夫人學(xué)合香，楊學(xué)士則在旁邊點評。

    場面無比和諧，誰也沒覺得缺了什么，直到楊舟現(xiàn)身。

    鐘五娘先瞧見的她哥哥，豆蔻少女，天真水靈惹人歡喜，稚嫩的嗓音直往他胸口插刀：阿兄，你怎么回來了啊？

    全場目光加在楊舟身上，個個仿佛在問：你誰？他被表妹一問，茫茫然中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姓不姓楊難道他不該回來？

    李令之衣袖掩面，努力悶笑。

    竇夫人令他坐到祖父身邊，自顧自上課。

    楊舟到送李令之離去，才郁悶道：鐘離，不厚道啊，怎么阿翁阿婆meimei全給我搶了？

    李令之好脾氣地笑：士安兄真覺得我不厚道，可以改口叫師叔嘛。

    楊舟登時閉了嘴。

    輩分比櫻妹能打的沒幾個。

    時間線輕松一拉，明天阿昭出場

    （終于到這兒了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