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越輕，“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他以為自己說這些的時(shí)候情緒會很激動(dòng)，但是沒有，他的情緒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靜，恐怕要比最后那一刻的心跳線還要平一些。

反倒是后來說起些往事的時(shí)候，喉間的哭腔會擠破他的克制，斷斷續(xù)續(xù)地往外沖：

“人到最后的時(shí)候，回憶大概真的是會變多的……”

“他病得稀里糊涂的時(shí)候，就愛講以前的事——講他當(dāng)年是怎么上山下鄉(xiāng)的……講怎么把我媽從云南帶到上海的……講他改革開放后是怎么下東洋又是怎么回來的……講我哥是怎么死的，我又是怎么生的?！?/br>
“他是在我出生后發(fā)跡的……一直對我很大方，但自己過得挺節(jié)約的，說他們這一輩的人節(jié)約慣了?！?/br>
“大概是有我哥的先例在，我全家都還蠻寵我的。他也寵，但老是要忙應(yīng)酬，小時(shí)候陪得多點(diǎn)，長大后就不怎么管了，就塞錢。”

“……小時(shí)候是真的開心啊……去野生動(dòng)物園也開心，去世紀(jì)公園也開心，出去旅游也開心……就算只是在院子里玩都開心?！?/br>
“后來想想，只要一家人都還在一起……就很開心?！?/br>
他說到這里突然哽咽出聲，倒嚇了自己一跳，連忙抿緊嘴唇，不再往下說了。

沉默了很久，他才疲倦地笑了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別處喃喃著念叨：“現(xiàn)在……就是很容易會想起以前的事，一想起來……就會很難過?！?/br>
“他對我……真的挺好的。以前，我明明有很多事情怨他的……但現(xiàn)在都不怎么想得起來了……”

“只記得他對我很好……”他難過地笑了起來，“越好……就越難過……”

18

秦?zé)ǘ瓦@么將幾年來的瑣碎心緒，悶著頭絮絮叨叨地往外倒。直到他說得口干舌燥，才想起自己有一會兒沒喝酒了，便伸手去抓啤酒瓶——

就猝不及防地抓到了裴可的手。

他怔了怔，明顯察覺到裴可僵硬了一下，卻沒有甩開他。

反倒是他先回了神，觸電般地縮回手，低低地道了聲歉：“不好意思?！?/br>
他一直記得裴可不喜歡別人碰她，高中時(shí)他曾經(jīng)有過一次無意的觸碰，當(dāng)場就看到她跟自己翻了臉。

然而這一次，她只是說了一句“沒事”，隨后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有那么點(diǎn)在為他鼓勁的意思。

——秦?zé)ǘ褪菑倪@一刻開始徹底淪陷的。

19

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愛裴可了，直至這一刻才恍然明白過來：他一定是太久沒見她了，才會誤以為自己不愛她。

明明只要一見到她，他之前完備的心理防線就會全面崩塌，就會義無反顧地再度動(dòng)情，孤注一擲地重新愛她。

多半還是因?yàn)楦糁聊坏奈淖纸涣魇潜涞?，并不足以維系住他們的感情；只有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面的交流，才有實(shí)質(zhì)的溫度——

她就在他的面前不遠(yuǎn)處，像是冬日小屋內(nèi)里傳出的火光，吸引著行走在冬夜荒野上的旅人不由自主地想親近。

……

然而早年的秦?zé)ǘ膊⒉皇悄莻€(gè)無家可歸的浪子。

他也曾是火光，是太陽，吸引著向光者前赴后繼地朝他身邊聚攏。

——只是后來，火盡灰冷，日薄西山。

或許每一簇燃燒過的火都終歸會化為灰燼；

又或許每一堆灰燼也都曾熱烈地燃燒過生命。

……

最后，雨水淅淅瀝瀝地打濕了那堆余燼。

秦?zé)ǘ盥裰^，緊咬著嘴唇，聲音都抖到語不成句：

“大前天……是他的葬禮……”

“之前……簽死亡證明的人是我……去派出所銷戶的人也是我……給親戚朋友報(bào)喪的是我……殯儀館的人聯(lián)系的也是我……”

“……大殮現(xiàn)場認(rèn)尸的人是我……鋪棺材時(shí)往他手里塞元寶的是我……摸到他冰冷的手的人是我……給棺材上釘子的人也是我……”

“最后……去領(lǐng)骨灰……也是我?！?/br>
“老大！……”他的情緒突然激越起來，氣息也跟著急促了起來，“他是我親手送走的！……”

“是我！……親手！……送完他最后一程的！……”

他用力地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間源源不斷地往外溢著。

“結(jié)束了……什么都結(jié)束了……”

“但我還是好累……”

“我不想回家……我沒法面對我媽……家里太壓抑了……我他媽都快瘋了！……”

“為什么活著那么難？……”

“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這么難了……”

“往后……只會更難……”

他睜著一雙模糊的淚眼，直直地望著裴可，近乎悲哀地不知在懇求什么：“老大……我也想走……”

“我想跟他走……”

他無力地哽咽道：“我真的撐不住了……”

20

然而當(dāng)他揉干凈眼中淚水后，才清楚地看到裴可的眼圈也紅了。

她的聲音微微發(fā)著澀，語氣中卻自有一股斬釘截鐵的堅(jiān)毅在：“撐住?！?/br>
“人從出生那刻起就是來服刑的?！彼卫蔚剡o著他的手，定定地回望著他，“秦?zé)ǘ?，你還沒有刑滿，不能釋放?！?/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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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摜面孔，方言詞，意思是甩臉子

※微博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gè)討論，是說你會在你的墓碑上刻什么字。

其中最有趣的一句是“表現(xiàn)良好，刑滿釋放，爭取不再回來”。

這就是“刑滿釋放”梗的來源。

我?guī)熃憬?jīng)常用這句話勸我（但裴可的原型不是師姐）

※到此為止都是煥冬的困境。

裴可不是為他哭的，是為自己。

下一章就是裴可的困境了。

所以這篇文絕望就絕望在，看開頭可能會以為裴可能救煥冬，但到頭來發(fā)現(xiàn)裴可自己的人生也一塌糊涂，這兩個(gè)人誰都救不了誰，但能湊一起這么聊聊、陪對方走過這一程就已經(jīng)是很幸運(yùn)的事了。

一起倒干凈情緒垃圾好上路。

喪氣一夜情故事（五）

21

裴可的手是暖的，有著極為真切的溫度。

她握得很緊，像是要將自身的力量傾注予他。

“……我不信那套，什么‘你爸一定在天上看著你，希望你好好地活’。”她微微低下頭，眼睫顫了顫，嘴角的微笑里透出些自嘲的諷意，“人死如燈滅……還是不要再有下輩子了?！?/br>
秦?zé)ǘ赝?，抽緊的心臟漸漸地放松開來，又沉沉地往下墜去。

——還是不要有下輩子了。

他確實(shí)是這么想的。

而能與他共情這一點(diǎn)的裴可，人生想必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光鮮。

他突然就想起了高考完他與裴可聊到天明的那個(gè)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