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藍悅真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被叫起來，人還是蒙的，嘴里突然就被塞進了一顆小小的藥片。水杯邊緣抵著嘴唇，她下意識張嘴喝了一口水，把藥片吞了下去。

    看著meimei乖乖吃了藥，方周松了一口氣，仔細打量她的面色，除了哭過后雙眼紅腫，倒也看不出其他。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感覺她的體溫似乎比平時要稍微高一些。

    方周拿來體溫計，給她量了體溫。

    三十七度八，低燒。

    悅真，頭暈嗎？他低聲問道。

    不暈。藍悅真含糊應了一聲，轉(zhuǎn)身又撲回床上去了。

    她的睡相不太好，才剛換上沒多久的睡衣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皺折，方周忍下幫她抻平衣料的沖動，給她的肚子蓋上了薄被。

    有哪里難受嗎？肚子疼不疼？

    藍悅真閉著眼睛翻身過來，把自己平攤在床上，一腳蹬開被子，撩起睡衣下擺把肚皮露了出來，示意他自己看。

    那截肚皮白皙光滑，沒有一絲傷痕，即便有什么問題，光憑rou眼也是看不出來的。方周擔憂她身體里面受了傷，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沉默半晌，只能干巴巴地說了一句：那你睡吧，有哪里不舒服要叫哥哥。

    藍悅真抱著鱷魚，很快又睡熟了。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倒是讓以為她在鬧別扭不想理人的方周無言以對。

    菜買回來了，離準備午飯也還早得很，方周索性也回了自己的房間，把床單被套拆下來扔進了洗衣機。

    地板上掉了一小團東西，是純白色的布料，方周蹲在那里看了一會兒，隨后嘆了口氣，把東西撿起來，認命地給meimei洗遺漏的內(nèi)褲。

    公司那邊給方周批了一周的帶薪休假，從大學畢業(yè)以之后就習慣了忙碌的工作狀態(tài)的他，突然就不知道該怎么度過空閑的時間了。

    伴著陽臺上洗衣機轉(zhuǎn)動的聲響，方周躺在了床上，習慣性摸出手機，打開了社交應用。

    不出所料，星燈高中事故依舊高掛在熱點榜首。因為被歸為重大事故，又受到社會大眾的普遍關注，官方幾乎每隔兩三個小時就更新一次調(diào)查結(jié)果，方周點進專題，順著時間線一路看下去，發(fā)現(xiàn)點擊量和評論最多的，是一條關于造成事故的貨車司機的公告。

    貨車司機是當場死亡的。經(jīng)過法醫(yī)檢測，這名四十七歲，有著二十幾年貨車駕駛經(jīng)驗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被排除了酒架和毒架的嫌疑。

    他在事發(fā)當天下午三點左右，受客戶的委托，從郊區(qū)的藥材種植基地出發(fā)，把原材料運輸?shù)降絻砂俣喙锿獾哪臣宜幬镏圃旃尽５竭_星燈高中的大門前時，這段路途才剛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因為沿途需要經(jīng)過數(shù)個人口繁密的街區(qū)，貨車的行駛速度是比不上走高速。

    警方也在事發(fā)第一時間對該司機的家長及上司、同事進行了問詢和取證，結(jié)果顯示他也不存在生病和疲勞駕駛的情況，這場運輸還是他當天的第一份工作。

    公告的最后，是一句慣例的事故原因正在繼續(xù)調(diào)查中。

    方周從這個專題退出去，改為去關注事故傷情。

    到今天早上，距離事故發(fā)生過去十幾個小時了，死亡人數(shù)竟然飆升到了十六人，其中十一人是星燈高中在讀學生，一人是教師，剩下的四人分別是來接自家孩子的家長和恰巧路過的行人。

    另外五人重傷，十三人輕傷。

    這起事故的死亡人數(shù)之高，令社會各界一片嘩然。

    方周切到家長群，發(fā)現(xiàn)群主也就是班主任，已經(jīng)設置了全體禁言。

    最后一條信息是早上六點半左右發(fā)出的停課通知。

    考慮到班上有學生遇難，禁止大家討論事故，這樣做也是為了避免對死者的父母造成二次傷害。

    警方在封鎖現(xiàn)場期間，還強行送走了好幾撥前去哭求公道的死者家屬，這些畫面被人拍下來上傳至網(wǎng)絡，失去孩子的父母悲痛欲絕，當街痛哭的場面，觸動了每一個人的心，也促使人們越發(fā)關注事故的起因，甚至自發(fā)督促警方加快調(diào)查進程、呼吁星燈高中周邊的居民或目擊者提供線索。

    方周躺不下去了，忍不住起身又去了meimei的房間。

    她的睡顏恬靜乖巧，微卷的短發(fā)亂糟糟的，兩只手虛握成拳，放在腦袋兩側(cè)的睡姿像極了投降的姿勢，孩子氣十足。

    方周用手背貼了一下她的臉頰，給她量了體溫，三十七度六，仍然是低燒狀態(tài)。也不知道是經(jīng)歷事故受了驚嚇的緣故，還是因為昨晚光著身子睡覺著了涼。

    等吃了午飯還沒恢復正常，就該帶她去醫(yī)院了。

    十一點十分左右，方周開始下米熬粥。擇豆角擇到一半時，他接到了藍悅真班主任的來電。

    對方先是問了藍悅真的情況，得知她沒有什么大礙，只是受了驚嚇有點發(fā)燒，這才松了一口氣。

    是這樣的，孩子們還小，經(jīng)歷了這么可怕的事情，按照上面的指示，我們是一定要安排心理干預的。

    重傷住院中的姑且不談，像藍悅真這樣親歷事故的學生，或是事發(fā)時親眼目睹了現(xiàn)場的學生，都是要接受心理疏導的。

    稍后我會把具體時間和地點編輯成短信發(fā)過去，記得查收。

    好的，我們一定配合學校的工作。方周對此十分贊同。

    話說到這里，方周已經(jīng)做好了掛電話，誰知道短暫的停頓后，電話那頭又說話了。

    其實，有件事情希望你和悅真都做好心理準備，警方可能會聯(lián)系你們，主要是讓悅真復述當時的情況

    因為這起事故過于重大，調(diào)查的過程中又缺乏關鍵證據(jù)，現(xiàn)在的局面就是無論從哪方面入手都摸不著頭腦，所以經(jīng)歷者和目擊者的是很有必要的。

    我不同意！方周語氣冷硬，又突然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好心提前告知自己這件事，于是他放緩語氣，誠懇地道了歉：對不起，老師，剛才是我太激動了。

    沒關系、沒關系，可以理解的。電話那頭忙不迭地應道。

    想來在給方周打電話之前，這位女老師已經(jīng)從別的家長那里受到過這樣的對待了。

    方周嘆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特地讓悅真回想當時的場面，這種事也太

    我懂的。那么，之前說的心理干預

    我會留意的，謝謝老師，您辛苦了。

    方周放下手機，長嘆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的豆角，心底涌現(xiàn)出一股難言的煩悶情緒。

    這種被形勢裹挾著往前走的狀態(tài)，實在讓他輕松不起來。

    即便如此，一日三餐還是要按時吃的。

    從炒鍋里盛出最后一道菜，方周朝meimei房間的方向喊了一句：悅真，起床吃飯了。

    也不怕她賴床。這孩子向來胃口好，吃飯時間是一定會準時出現(xiàn)在餐桌前的，簡直積極得讓人欣慰。

    果然，沒過多久，藍悅真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從房間里出來了。她身上的米色純棉睡衣又更皺了，面色有些泛紅，一邊臉頰上還有一個拇指大的壓痕，是鱷魚的塑料眼珠的形狀。

    先喝點水。方周擺碟時不忘叮囑。

    藍悅真去接了兩杯水過來，方周已經(jīng)用她專屬的大瓷碗給她盛了半碗白粥，又往里面放了幾大勺剁豆角炒rou沫。

    手還疼嗎？

    藍悅真晃了晃自己的小爪子，握住勺子開始吃了。

    見她精神不錯，胃口也好得和往常沒什么兩樣，方周也略微寬心了，這場車禍好像也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影響，這是最好不過了。

    方周至今也不敢問及她事發(fā)當時的細節(jié)，總擔心勾起她對可怕場面的回想，但是現(xiàn)在看來，問一下好像也不是不行？

    等吃完午飯，方周讓她把碗碟收拾好放進洗碗機，自己從冰箱里拿出一個石榴，坐在餐桌前剝起石榴來。

    剛吃完飯，也不適合談那么沉重的話題。

    哥哥，給我平板。藍悅真扯了扯他的衣袖。

    方周的神經(jīng)瞬間緊繃起來：要平板干什么？

    買鞋子。

    方周掏出自己的手機給她了。

    平板中了病毒，還得想辦法清理干凈。方周給她配的是能夠視頻通話，有定位和移動支付功能的智能手表，里面的支付賬號余額通常保持在兩百塊錢左右，讓她偶爾能跟女同學出去逛逛街，放學后吃點零食，買杯奶茶什么的。

    至于衣服鞋子，文具，還有生活用品，方周通常會用自己的支付賬號給她買。

    想起她那只掉落在事故現(xiàn)場的校內(nèi)鞋，這會兒恐怕已經(jīng)被當成證物了吧。

    藍悅真拿著他的智能手機，點進購物應用，輸入商品名稱，然后飛快地滑動屏幕挑選起來。

    方周抽空瞄了一眼。

    星燈高中是重點高中，對學生的穿著有嚴格規(guī)定，女生周一升旗要穿背帶裙搭配白襯衫和黑色小皮鞋的小禮服，男生則是小西裝三件套和皮鞋，至于周二到周四，全體學生都穿方便活動的運動服式校服和帆布膠底的室內(nèi)鞋。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學校的室內(nèi)鞋不是要找生活老師買嗎？在購物網(wǎng)站上買的款式能一樣的嗎？

    你不懂。藍悅真頭也不抬，一把推開了哥哥湊過來的臉。

    鞋子沒穿對紀檢老師不讓你進校門

    藍悅真快速挑好了鞋子，把手機還給他，讓他輸入支付密碼。方周接過手機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雙跟她原本的校內(nèi)鞋長得差不多的白色布鞋，同樣是方便活動又易穿脫的魔術(shù)貼閉合方式，只是比起真正的校供鞋，這雙鞋的鞋底厚了一截。

    我們班的女生都穿這種了，藍悅真對了對手指，又說：穿起來會顯得我沒那么矮而且鞋底厚一點也好走路。

    因為后一句話，方周把商品數(shù)量由一雙改成兩雙，然后痛快地付了款。

    也確實沒想到她會有跟風同齡人的時候。

    之前從沒見她對這方面上心，吃穿用住，不管是什么，都是給她什么就用什么，好像一點兒都不關心美丑，也沒有喜不喜歡的差別。

    原來她也是會留意同班的女生穿什么樣的鞋子的。

    到底也長大了。

    方周剛想問問她還要不要買幾件新衣服，或是發(fā)夾什么的，抬頭就看見她用手指一顆一顆地捏起石榴籽放進嘴里，方周嘴角一抽，指著碗柜道：去拿勺子，用手抓不衛(wèi)生。

    哦。藍悅真乖乖地找勺子去了。

    唉，到底還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