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那日以后翠喬好一陣子在家做事情時總是在想東想西。 洗衣服時想起他穿的灰白色衣服和白綢衫,做飯時又想著沈家是不是也擺飯了,看著碾坊里米粒一粒粒剝殼,又莫名憂心起他的咳嗽,他的病,他病的很嚴重嗎? 這日翠喬起了個大早,上山去了,昨夜打雷落雨了,山上蕈菇應該都長得正好。 她滿滿當當摘了一籃子蘑菇,又摘了許多散發(fā)著馨香的草葉子蓋在上面。 這種草葉子翠喬也不曉得名字,只知道它聞起來有蘭花香,夏季長得最盛,便常去摘來供在家中土瓶里,換水能維持好幾天,滿室幽香。 雨水充沛,細雨如絲又開始落了,翠喬便戴了竹笠,趕緊回家。 山路不好走,她穿著草鞋,褲腳挽起,捧著籃子,一邊下山一邊聞籃子里的香味兒。 卻在山下的那片河邊田野上,碰到一行人,慢慢行著,老遠便能看見那撐著傘的白衣在前面。 翠喬走近了了看,果然是他。 碰到山中下來的翠喬,撐傘的正是侯先生,他跟翠喬打招呼,語氣歡喜: 想著落雨天氣爽快,正打算去你家那邊河邊逛逛,可巧碰到你,山上去捉什么下來? 翠喬給他看自己籃子的蘑菇和香草,侯先生叫這草聞著馨香可愛,便拿一枝湊近了聞,贊嘆果然跟蘭花一般。 翠喬伸出手選了一枝最好的,遞給那人,讓他也聞這自己所喜愛的香草。 他手指指骨秀長,指甲短短的,白白的很干凈,手側過來時能看到手心也是白凈好看的,翠喬快速縮回自己的手,因為自己的手掌上都是干活的繭子。 跟他一比,翠喬覺得自己的手被磨得那么粗。 他拿著香草聞了一聞,又含笑同翠喬道謝,用的是本地話。 于是一路同行,他讓侯先生拿出另外一把傘,倒是自己撐過來,與翠喬一同共這傘。 其實雨已經下的很小了,翠喬紅著臉說這雨她淋著沒得事的。他不肯,堅持給她撐著。 好像是幾日前夢境重現,她和他并肩而行,不是在河邊,而是飄著細雨的田野路邊,這片田野夾河壩和群山之間,水色山色里一片闊朗,細雨漫天落成一塊輕紗。 翠喬覺得這片田倒是和夢一樣美。 一路上他說話也不多,翠喬心中被這同行的喜悅塞的滿滿的,只聽著他和侯先生講話。 他們聊本地這山,聊這節(jié)氣和雨水,又聊城里的事情,翠喬緊緊抓著籃子,沉默的聽著,不肯泄漏自己的心事。 自然去翠喬家歇雨,阿媽見翠喬帶著這行人過來,忙倒茶招待,侯先生攔著說借一借地方躲雨便可,不用忙活。心里卻是想著沈容不得喝別家的茶水。 他卻笑著道了謝,接過茶,道了謝,滿滿啜飲。 他一進碾坊,頓時就有照亮碾坊那感覺。他看到翠喬家里的碾坊也很覺得有意思,請侯先生問了阿媽許多。 一時又看到小弟,贊阿媽好福氣,一雙兒女長得都這樣好。 翠喬進來放下蘑菇后就給自己找事情做去,把香草插瓶后放在堂里,倚著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時雨停了,他們道了謝就出去看河邊的蘆花去了。 蘆花有什么好看的,翠喬心里想著,卻瞧瞧從碾坊后面下去,下面是她家雞棚,她在河下沿,遠遠看過去,沒看到他們了。 只好看著水流咕嚕嚕淌著,發(fā)起了呆。 遠遠卻聽到腳步聲,是他和侯先生。 侯先生似乎是開著玩笑:不如少爺討了去,當屋里堂客。他似乎也柔和地笑著說:自己這樣子,怎好害人家這樣好的姑娘。 這對話又被河水還有雞咕咕叫的聲音蓋過了,翠喬聽的心頭一陣陣不好意思,臉紅紅的,心里卻生了些氣。 這侯先生是在開自己的玩笑嗎? 聽著他們已經飄遠了的談笑聲,翠喬又撒了一大把碎米給雞,一下子又引得雞啄米聲不絕如耳。 這次以后沈大小姐倒是經常請翠喬去沈家堡玩。沈家收春耕的租子時正熱鬧,翠喬也跟著去玩了幾次。 這沈容似乎也不用干活,專門來養(yǎng)病的,他住在沈家的上房單獨一個院子里,翠喬被沈大小姐拉著去過他院子里。 那屋檐下有好幾個碳爐,冒著煙,苦絲絲的藥氣彌漫在院里里,滲進他的屋子里。 他屋子里漸漸擺上了很多書,還有自鳴鐘,還有大幅的卷軸畫,他寫毛筆字,也有玻璃瓶的藍墨水,一只頂好看的黑色發(fā)亮的鋼筆擺在他的案前。 你會寫字嗎?他問道。 翠喬搖搖頭,她沒有念過書。 他寫了她的名字,三個方塊字,端端正正很好看,又請沈大小姐教她來認,沈大小姐嘆道: 這么個人,不會認字看書倒是可惜,來,我就當你的蒙師過來教你,你也不用帶束脩過來了,每日陪著我玩一會兒。 翠喬也高興,覺得自己是遭了很大的造化。 他們兩個都看書寫字的樣子,翠喬心里又羨慕又有些卑微。 翠喬便經常去沈家,沈大小姐倒是很認真的給她從,,念起,到,又讀,讀起來唱歌一般,他教她偏旁部首字形字義,不一一而敘。 翠喬學的很認真,她像癡了一般,晚間還在默默誦念白日里學的。 阿媽見了好笑又心疼,知她也想識文斷字,可是這山里女娃,除了沈家大小姐這樣的富戶小姐,誰又曉得怎么認字讀書呢。 翠喬入了沈家兩位少爺小姐的眼,學著字,阿媽也覺得歡喜,心里生了有些念頭,倒也不好同翠喬說道。 她常常讓翠喬帶上自家蒸的糍粑,米糕,自己家摘的青柑橘,知道沈家有好幾個廚房備這些吃食,倒也不理論,總是自家一番心意。 這位沈容少爺倒是和聲和氣的,吃了她家茶果,吃了她家糕,總打發(fā)人來傳話說多謝好意,回贈一番。 翠喬這日去沈家書房,他不在,大小姐說他發(fā)病了。兩人念了會詩,翠喬也沒得心思,大小姐見狀便索性帶她去他那里探病人。 這是翠喬第一次進他的臥房,他的房間很闊朗明亮,但是彌漫著一股子藥味兒,紅木雕花床上掛著白帳,他躺在床上,雙目閉著,臉色蒼白。 小丫頭子要輕輕喊醒他,大小姐卻拿手抵在唇邊,她上前給他扇了扇風,那邊上的白布巾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密密熱汗。 翠喬跟在后面看著他閉著的眼睛,一根根的睫毛黑黑的翹著,她心里看的酸澀。 他醒了,一睜開眼看到兩人,便微笑示意,有點虛弱卻的很由衷的笑容。他半靠著枕頭同她們說話,說自己已經好了許多了。 翠喬聽著他輕聲安慰她們,又同她們玩笑,心中越發(fā)難過,半天都眼眸垂著,一抬眼看到他正瞧自己,一下子就滲出了眼淚。 他一怔,神色也變得更溫柔起來,看著眼前這個默默流眼淚的小姑娘,心中也變得柔軟起來,心意相通,倒覺得心里多了幾分妥帖之意。 拍被大小姐看到又要取笑,翠喬忙擦眼睛,那眼淚卻不管不顧的流,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難過,自己并不是愛哭的。 見著他的溫柔和虛弱,她心里似乎被堵的嚴實實的,溢滿了情緒,產化了淚珠流出來了,擦也擦不盡。 大小姐沒有取笑她,也被她安靜地眼淚弄的有幾分難過,這躺在床上的病人,這滿屋子的藥味兒,她也悶悶地有些難受。 堂哥是省里做大官的伯伯家的小兒子,聰明好學,還去日本留學了。 本是要和伯父一般入教育學部做大學問的,卻因病從日本回來。 省城那邊的西醫(yī)已是束手無策,后來得了老中醫(yī)的調理房子,又說鄉(xiāng)下氣候怡人,且在這鄉(xiāng)下養(yǎng)病吧,說是養(yǎng)病,怕是也沒辦法養(yǎng)好的。 但是堂哥性子溫柔又開朗,又博學多識,大小姐也喜歡同他說話玩耍。 這楊家幺妹兒的心思誰看不出來,單純可愛的小女孩兒,戀上他這么個人也是不意外的,可是堂哥這身體。 沈大小姐長長嘆息。一時三人都有些傷感。 但是病人溫柔開解她們,他說等他好些了要和她們一塊去摘山櫻桃兒。 他見翠喬不做聲還在悶悶留眼淚,心里幾乎軟成了水。伸出手去握了握小姑娘的手。 他的手涼涼的,比翠喬的手寬大許多,他輕握了一下,觸到了她柔軟的手心里的硬繭,心里也像被戳了一下。 他微笑看著翠喬,輕搖頭示意她莫要哭了。眼神里是有歡喜和生機的,翠喬心里也確定了什么似的,頭一次也直直盯回去。 兩人的心思似乎都有些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