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橫插一腳

    李兆手里的，是再常見不過的竹傘，乏悶近灰的深青色，傘骨筆直，油紙面上只有簡潔幾筆墨色云紋，色純無暇，與他一身黑壓壓的衣服甚是相配。

    他見到廊下的席玉，舉著傘悠然而來，往她那處遞了遞：問完了？

    問過了，走吧。

    席玉走上前，和李兆一同走遠，直到身影徹底看不見，烏爾烈一干人才從廊下的陰影處探出了幾張黝黑的臉。一個小弟拉了拉烏爾烈的衣角，仍舊壓低了嗓子，似乎怕那早已遠去的二人聽見。

    老大那人真是瘋子？

    另一個小弟擠上來，道：嘿，哪兒像？要我說，他人瞧起來也好得很咧。

    烏爾烈將他們兩個腦袋一個個拍過去，啐了句：你們懂個屁啊？人好？好的話你們先前不上去打聲招呼，躲在我后頭干什么？一個個的孬種。

    這幫小弟跟他的日子不算太久，最年輕的那個揉著后腦勺傻笑兩聲：老大，咱們之前又沒見過，要不您來講講？

    提及當(dāng)初見過李兆的事，烏爾烈收起面上的戲色，他斟酌良久，才道：去去去，跟你們有什么好說的，過去的就是過去了。總之，這瘋子是硬茬，連他都聽席姑娘的，那席姑娘就更是硬茬，她可是這個。

    他指了指天，才吩咐道：你們都機靈點，行走江湖，要知道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學(xué)會見風(fēng)使舵，你們的命才能長下去。

    小弟們似懂非懂，烏爾烈卻站在廊下，回想起當(dāng)初第一次見到李兆的情景。人怕出名豬怕壯，李兆這個名字在武林中叱咤多年，許多人以為他已是而立，或是更老，這一切只因他當(dāng)初屠盡族人一事太慘烈、太駭人聽聞，最先那幾年，各方武林無論正邪兩派都想抓了李兆，一方為名，一方為利，烏爾烈就是在那時遇到了少年李兆。

    當(dāng)初昆侖雪山下，中原幾大高手暗中埋伏李兆，碧湖派玄陽一指、恒陽宮洗梅劍法，就連靈書命筆的陰陽家傳人都來了昆侖，各大高手齊聚在驛站茶館，伺機而動。

    于他們想象中，李兆應(yīng)當(dāng)是個性情暴戾殘酷的后輩，然而當(dāng)他背著夷光、一身青衣走來時，三人都下意識交換了神色。

    烏爾烈遠遠看著，他只記得，那一日的李兆原本是帶著笑意，向店家要口水喝，他的衣衫遠不如現(xiàn)下講究，不過是最素的布衣，身上也不帶絲毫鋒銳之氣。店家問他打算要去哪里，李兆甚至自嘲一句那要看哪里容得下他，而那時，他已被追殺月余了。

    莫非江湖傳言有誤？烏爾烈也曾疑過一瞬，只不過，茶館中的三位高手按捺不住，先發(fā)制人，一片驚叫后，茫茫素雪中的茶館遍滿血色，先前還笑吟吟的少年好似變了個人。

    整個茶館逃的逃、不能逃的全都死了，陰陽家傳人那雙拿筆的手被李兆一劍斬落，李兆用沾血的指腹摸到當(dāng)陽xue處，他看著猙獰死尸的臉，痛苦問道：為什么要逼我？

    茶館里都是死人，又有哪個能應(yīng)他？尸骸堆積如山，就連烏爾烈都難以忍受，他看不下去，也怕殃及自己，屁滾尿流地跑遠。

    不過，后來烏爾烈也納悶，他出生在苗疆，什么蟲蛇死尸不曾見過？何以那日李兆殺人的情形卻讓他心頭惶惶？他思來想去，只能歸結(jié)于他先見過李兆那看似正常的少年模樣，殺起人全然失去理智的李兆，瘋是一回事，還相當(dāng)滲人，兩兩對比，烏爾烈也唏噓。

    江湖里，想做個低賤的鬼容易，要做回清白的人卻很難，烏爾烈見李兆面上竭力維持著和煦，也就不再多嘴提那些事兒。

    .

    席玉與李兆回了房，凳子還沒坐熱，房門又被屠仙仙叩響。

    她與另一個面生的弟子站在門外，端著吃食進房，席玉晨起至今未曾進食，還真有些餓了。只是，屠仙仙進了房，又看見李兆，登時貼緊席玉，頗為慌張地看著她。

    你進來吧。席玉示意她不必害怕，三人才落座用飯，她看了眼門外，問了句，晴露沒來？

    晴露與屠仙仙在廳內(nèi)時還緊緊坐在一塊兒，如今沒見人，席玉順口問了一句。屠仙仙面色怪異道：她與青何門主有些事要處理。

    席玉并不了解晴露與青何之間的事，也沒那么大的興趣，聽罷也不再追問，低頭用飯。倒是屠仙仙又道：我通通傳信給師父了，你們?nèi)羰且然匦?，還得在島上留一些時日。

    席姑娘，屠仙仙好奇，這個人同時對你和你爹下手，你當(dāng)真沒有猜想？

    有個不可能的人。席玉認真地說。

    不可能的人，聽來怪異。屠仙仙也不知席玉這是何意，她心想，這席姑娘不是愛賣關(guān)子的人，不愿明說，想必是有她的緣由，于是屠仙仙也不往下問，只道：你慢慢想就是，反正我們都要留在島上一陣。

    幾人用過早膳，席玉開門向仙居弟子要了盆熱水，屠仙仙正要出去，從她身邊經(jīng)過，席玉忽地問道：你們可有人見過的殺陣？

    不曾見過，屠仙仙道，好端端的，青何殺我們做什么？

    席玉失望之余，并未多言，只讓她有消息再來知會一聲。待屠仙仙走遠，李兆站在門邊，他問：這云中居的弟子，師父是誰？

    沒打聽，席玉猜測，桐素仙姑吧。

    桐素老道？她的師父當(dāng)年與臨海仙居有些交情在，否則也不會讓徒弟把溪紋紅葉送來。怎么好不容易守得云開見月明，反而與你我走得這樣近。李兆皺眉，她可有提過什么？

    她說，如果她幫我，想要我做她一件事。

    何事？

    我不曾問，她也未來得及說。

    李兆笑道：世上沒有你辦不成的事。

    席玉沒搭理他，靜默無言，不知在想什么，李兆只得又道：阿玉，連唯一與臨海仙居交好的云中一派都舉止古怪，無論是否與我中毒之事有干系，你都要小心為妙。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席玉煩悶，微怒看他，隨后別過臉，你可曾仔細見過青何運琴？我總覺著他不對勁。

    就是不看他運功，我也瞧他不對勁。

    席玉良久沒答話，瞥他幾眼，才譏笑說道：你是嫉妒他奪了你天下第一的名頭吧？

    你說得沒錯，第一如若不是我，就必須是你，當(dāng)初收你為徒，就是因我知曉你遲早會問鼎于世，怎么能眼睜睜看別人橫插一腳？他應(yīng)得極快，十分磊落，也不待席玉答話，干脆道，青何不與旁人動真格，我們就瞧不出他的詭異之處。

    師父，席玉摸到夷光，道，其實我們有個更簡單的法子。

    李兆猜到她的心思，按住她的手，沉聲：不行，如今不是殺他的好時機。

    誰要殺他？不過是看看他幾斤幾兩。

    你跟他若動真格，必要死一個才罷休，阿玉，再等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