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極難走，渾渾噩噩車馬勞頓，半月余的光陰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看慣帝都的繁花鼎沸的明鸞，沒有見過眼下的崎嶇坎坷。簾子輕輕撩開，寒氣便能凍傷手指頭。

云中十六州沒有春天，只有一片皚皚雪白。和南邊的雪不同，這里的雪白得刺眼。

明鸞從鑾駕的窗外收回目光，翻開手中厚厚的一本述職案錄，凝神細(xì)看。

“于理不合?！鼻嫔n放下手中一本剛剛看完的王統(tǒng)記，擱置在案上。

明鸞揉了揉眼角，探手取了案上一只冰涼的米糕入口：“豈止于理不合?！彼龜€眉，“首輔大人看了三代王統(tǒng)記，我已看過兩本案錄。父皇在時，最后一次與云中雪國交手，對方聚兵七萬。前載師父斬殺赫連修，對方兵力不過十二萬。聞?wù)f是鏖戰(zhàn)時天降雪崩，師父設(shè)下埋伏，坑殺了云中雪國兩萬兵馬。如此傷及根本，一年休養(yǎng)生息，安能征召二十萬大軍壓境？”

“女帝陛下的意思是，信報(bào)有假？”擎蒼拂袖端起盛滿米糕的冷碟，用手捂得微溫，給她放回去。

“假……”明鸞略是思索，“可以有假。虛稱軍強(qiáng)威懾對方，不過是兵法常用的計(jì)謀。”

“女帝陛下還懂兵法。”擎蒼嘴角微勾。

明鸞輕哼：“我?guī)煾甘谴箨椎膽?zhàn)神，十之一二總能傳承?！彼仙蠒?，沉吟片刻，“若是首輔大人督查兵、戶兩部，能在一年之內(nèi)征兆近十萬兵馬嗎？”

擎蒼眸光略動：“可以。但若非迫不得已，不應(yīng)作此下策。”他展開掌心，屈上一指，“強(qiáng)征民稅，使青壯年徭役累重，被迫入伍，此為一則?！痹偾恢?，“高利厚祿重賞軍士，利益趨之，此為二則?！彼煨斓溃扒罢邆皣?，后者虧損國庫，皆非上策?！?/br>
明鸞微微垂頭：“若是……若是師父戰(zhàn)死，舉國哀慟，我大曜會有上萬義士憤然從軍嗎？”

“不會?！鼻嫔n冷冷答道，“若是大將軍戰(zhàn)死，大曜會哀慟到懼怕。庇佑一方疆土的神祗坍塌，國家將動亂不堪，軍心潰散?！?/br>
明鸞陷入沉思：“赫連修死了，他是云中雪國的統(tǒng)領(lǐng)，唯一能與師父抗衡的悍將。如此慘痛之失，云中雪國如何才能重新集軍上陣？”

“若是重淵大將軍死了，女帝陛下待如何處置。”擎蒼問她。

“我會……”明鸞似乎想了想就覺得心絞，“我會豁出去，我會披戰(zhàn)甲、挽精弓、持太阿……啊！”她忽然明白了，“親征。云中雪國的帝王，親征?！?/br>
“您為了穩(wěn)定軍心選擇親征?！鼻嫔n頷首，“赫連庭也會親征。至于二十萬大軍是否屬實(shí)尚待商榷，但赫連庭若親帥軍隊(duì)為孿生胞弟報(bào)仇雪恨，云中雪國必能振作，甚至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zhǔn)備。”

明鸞忽想著機(jī)關(guān)要處：“他有子嗣嗎？云中雪國有儲君嗎？”

擎蒼搖頭。

他要是要同大曜玉石俱焚。他料定她會來，大曜沒有皇儲，云中雪國也沒有。兩位君王都親臨戰(zhàn)場，哪一邊一旦戰(zhàn)死沙場，整個國家便會分崩離析。

明鸞與擎蒼交換了一個眼神，俱是料到此處。

便驟然覺得車馬一頓，明鸞身體歪歪一偏，被擎蒼攬入懷中。鑾駕車窗的外頭，傳來隨行副將的聲音：“女帝陛下，關(guān)塞到了?！?/br>
明鸞撩簾探頭。

便見呼嘯的風(fēng)雪之中，數(shù)里之外一座漆黑的要塞如巨獸屹立，好似吃人的巨口。

前面就是云中十六州。

隨行副將從懷中取出一封帶著溫度的信箋，雙手奉給明鸞。那信是用大曜沒有的高陵羊皮所制，帶著一股凌冽的腥味。

“這是？”明鸞納入手中。

隨行副將低低道：“關(guān)外駐守營地快馬加鞭送來的，昨日……云中雪國遣使下來戰(zhàn)書。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送給重淵大將軍。今日女帝陛下親征，則自然先送來您這處?！彼砩线€沾滿雪絮，“一刻不敢耽擱?！?/br>
明鸞有些忐忑，頷首道句知曉，放下簾帳來。涼涼的手展開獸皮信箋，一行鋒利的字跡映入眼簾——

——南方的美人，我們將在雪原相見。

……果然如此。

云中雪國的帝王——赫連庭。他逼她來，兩個沒有儲君的君主，要來一場壓上國家的豪賭。

明鸞耳畔嗡鳴一聲長響，被獸皮的腥氣沖得腦子暈眩，扶住擎蒼想要站起身來。冷風(fēng)驟然從帷幔的縫隙貫入，她一個不察，心中血?dú)馍嫌?，對著擎蒼就是一聲干嘔。

擎蒼先是怔忪，旋即負(fù)手立刻扣住明鸞手腕。

兩人都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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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秘辛【一】

明鸞一路循著關(guān)外崎嶇的長路往主將的營帳走，擎蒼跟在她身后，兩人拉拉扯扯，爭執(zhí)不休。

護(hù)持鑾駕的近衛(wèi)隊(duì)見這架勢個個噤若寒蟬，君主與首輔翻臉也不是能隨便看的，便都隔著數(shù)十丈遠(yuǎn)不敢上前。

“不回去！”明鸞一甩袖口，攏了攏肩上披風(fēng)，聲音雖小卻語氣固執(zhí)，“此時若回，豈非給那人看了笑話！”

擎蒼被她甩落了手并不見惱，趨步跟上，聲色俱肅：“不可兒戲！”

“何時又是兒戲了？”明鸞攢眉，“此時我陣前退縮，十萬玄甲軍如何看待？”

擎蒼再次捉她的手，低低怒道：“千金之軀坐不垂堂，若知你身子是這般，怎會容你出了帝都？非但我不允許，你以為重淵、九賢王會點(diǎn)頭？”

“不許給他們說！”明鸞惱得跺腳，“你捏疼我了！”

擎蒼罕見地局促松手，似乎極力忍下胸中氣焰，少頃沉聲緩道：“女帝陛下，別鬧。此事應(yīng)下召赦令、順位正名，國之根本的大事，當(dāng)從長計(jì)議。目前擺駕回帝都才是要事。”

明鸞斂裙拂落身上雪絮，對上擎蒼的眼眸：“我既來了，便不會輕易回去。你盡管去說，你去跟師父和王叔說！”她耍賴，“我就說是你的！”

擎蒼被她堵得氣結(jié)。

兩人正且說著，便見主帥營帳的帷幔被人撩開，兩個侍官撐傘便來迎明鸞。

明鸞輕哼一聲，整理衣裙便進(jìn)了主帳去。

擎蒼徐吐一口濁氣，斂眉無奈跟上。

主帥的營帳臨著雪原的深壑前，被一片稀疏被雪的枯林掩映，背后便是十萬玄甲軍的營帳。凌冽的寒風(fēng)刮著耳畔，明鸞呵手進(jìn)了毛氈帳子，才稍稍暖和一些。

營帳里面除去熟稔的幾人，還有幾位先鋒將士，押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數(shù)人見了明鸞，紛紛起身唱禮。

明鸞撥了撥手道不必，落座裘絨座椅里頭，凝神去看那個滿身傷痕的男人。見那人穿著玄甲軍的盔甲，配著玄甲軍的腰牌，便覺有事：“這是怎么了，是細(xì)作嗎？”

重淵一身重甲，拄杖立于前，答道：“是昨日遣出去的一支先鋒隊(duì)伍的斥候，令他們繞過前頭的隼山探查莽原上云中雪國大軍的數(shù)量?！?/br>
出塞門，過隼山，便是叫做九原的莽野，常年冰雪覆蓋。莽野地勢寬廣，云中雪國的大軍便扎營在上頭。

明鸞頷首，見那斥候神色古怪，一身鎧甲被血染得鮮紅，眼神空洞喃喃念著什么。她疑惑道：“看了嗎，當(dāng)真二十萬大軍？”

重淵道：“二十萬不假?！闭f著，亦是低沉起來，“九原上列兵二十萬，遠(yuǎn)遠(yuǎn)看去密密麻麻。探報(bào)回來問過，便遣出斥候十五人順著雪地溝壑摸過去打探詳細(xì)。十五個精銳斥候只回來了只一個。”他抬手一指那神魂不在的男人，“還瘋了?！?/br>
“瘋了？”明鸞不解，“放開他，我看看?！?/br>
押解斥候的先鋒軍尉聞言道：“此人如今行動無狀，女帝陛下當(dāng)心。”

擎蒼不著痕跡地偏身一步，擋在明鸞身前。

便見那個衣衫盡血的斥候被松開縛手的繩索，驟然驚慌地左顧右看，旋即一聲崩潰地咆哮，縮著身子躲到了營帳中央堆放書信的桌案下瑟瑟發(fā)抖。

玄甲軍的斥候都是精挑細(xì)選，不僅身手敏捷，且有臨危不亂的品性。如此慌張害怕的樣子，定是見到了什么可怖的東西。

明鸞站起身來，探頭輕聲問他：“你……別怕?！?/br>
那人聞聲看向明鸞，又是一聲裂帛般的吼叫，拱著身子不斷往后縮：“啊啊?。。。?！”

“噓……”明鸞嘗試著向前一步，伸手示意他無需懼怕，“你在躲什么？”

那人眼珠胡亂左右轉(zhuǎn)動，聲音發(fā)顫：“鬼……有鬼……”

“鬼？”明鸞蹙眉。

云中十六州常年冰雪覆蓋，的確是有諸多鬼怪異聞?？稍浦醒﹪f大軍軍營里頭，定都是青壯軍士，能有什么魑魅魍魎不成？

她極力安撫他：“你緩緩說。”

“鬼……鬼……”那斥候語不成調(diào)，只是不住發(fā)抖，“他回來了……”

“他？”明鸞覺得不妙，“誰回來了？”

那斥候驟然向前一撲，抓住明鸞鮮紅的衣角：“云中國死了一年的大統(tǒng)領(lǐng)回來了！帶著二十萬地獄陰兵掘墳出墓，回來了?。　?/br>
五個男人齊刷刷拔出配劍。

明鸞連忙穩(wěn)住身體，拂袖示意諸人歸鞘。她思緒極速一閃，矮身問那斥候：“云中雪國大統(tǒng)領(lǐng)和君王是孿生兄弟，你或許是看錯了罷？”

那斥候連連搖頭，卻又縮進(jìn)了桌案下頭，只喃喃說道：“回來了……回來了，二十萬陰兵回來了……”

“什么樣的陰兵？”

“他回來報(bào)仇了……陰兵回來了……”

那人只不住念叨這句，便再也問不出什么。

雪國秘辛【二】<渴臣(云欺欺)｜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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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秘辛【二】

怪力亂神，明鸞半信半疑。若說天下盡是談玄之事，她并不覺得。可若說世上無有鬼魅妖孽……掃一眼辰九。

那也是可以有的。

“將他帶下去，仔細(xì)安撫?！泵鼷[略合衣襟，“什么陰兵起尸亂七八糟，眼見為實(shí)?！?/br>
重淵蹙眉：“明日出兵？”

“夜探?！泵鼷[斟酌后道：“事不宜遲，今夜就去?！?/br>
“既然如此。”擎蒼安排道：“應(yīng)請幾位副將率軍夜登隼山。那里地勢陡峭，可以俯瞰九原。”

明鸞頷首：“十幾個斥候只余一個，這回務(wù)必小心，多派人手。還請師父連夜點(diǎn)兵，做好明日便要迎戰(zhàn)的準(zhǔn)備。九王叔博物廣覽又通異術(shù)，著為副帥。首輔大人神機(jī)妙算，則為軍師。余簡同嵐君收拾我的輕甲太阿，明日一路咱們便直逼九原?！?/br>
潦草安排之后，明鸞又困又累，早早被諸人侍奉著入帳休息。

君主的營帳雖不精美，卻是最干凈整齊的。門上窗戶都封上了厚厚的毛氈，地上也鋪滿地衣。鉆入被窩里手腳微暖，竟然踢到一個湯婆子。撈出來一看，湯婆子被信鴿刺繡的布囊細(xì)心包裹，便不會燙傷肌膚。

細(xì)細(xì)回想此事。只覺得君主親征固然鼓舞士氣，但一路前呼后擁，也說不清是累贅還是加持。睡前腦子暈暈的，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掐著時日算了算。

自帝都一路至云中十六國，路上月余時日。大抵……是那回了。

迷迷糊糊昏睡過去，夢里全是斷手殘腳的陰兵從墳?zāi)估锱榔饋恚掳兔摼实氖∵沁亲黜?，一路追著她狂奔?/br>
驟然驚醒，滿身膩膩的冷汗。明鸞撐起身來，卻見外頭恍惚都是紅光。

“阿簡……”明鸞輕輕喚了一聲。

沒人應(yīng)他。

“嵐君。”

還是無人。

營帳外頭鬧哄哄的，依稀可以看見匆忙跑動的人影。明鸞起身來，潦草從床榻邊兒一摸，撿起來件嵐君的清簡戎裝。

“這個想爬床的小妖精?！彼敌α艘宦暎瑧械迷僬?，便稀里糊涂套上，伸手撩開帷幔。

外頭玄甲軍大營一片慌亂，黑暗里將士們舉著火把往來奔走，小聲呼喊。

——“……三位副將率先鋒三百余人，夜上隼山探敵，全軍未歸！”

——“……快……快去傳軍醫(yī)！”

——“諸位副將請到帥帳議事！”

——“營救隊(duì)伍請立時歸隊(duì)！”

三百人的先鋒隊(duì)伍，豈能全軍覆沒？若是困入敵境也能發(fā)個烽煙信號，實(shí)在不成，大不了打發(fā)個傳信使回來。

全軍一個未歸，實(shí)在蹊蹺。

明鸞攏了攏頭發(fā)，隨手從雪地里拾起一只木棍簪好，隨著前頭奔走的幾個將士跟了上去。

約莫走了半柱香時間，軍營之外雪壑前面，幾百個精甲將士正在舉著火把點(diǎn)兵。

風(fēng)雪之中，領(lǐng)頭的副將朗聲喝道：“將軍們正在帥帳議事！已至破曉，先鋒軍三百人無一歸營，大將軍特遣我隊(duì)上隼山援救！兒郎們戴好兜鍪，配好兵器，隨我去尋先鋒營的兄弟們！”

明鸞還沒聽個明白，便見隊(duì)伍前頭一個隊(duì)正走來，一壁清點(diǎn)人數(shù)。

隊(duì)正一看明鸞低頭佝首的嬌小個子，蹙眉道：“你是哪一隊(duì)的？”

明鸞低頭打量自己穿著男裝，如此情急，倒不好表明身份，隨手從袖口一掏，摸出嵐君的腰牌。便胡謅道：“我是嵐君殿下的小廝，前來替嵐君殿下詢問軍情?！?/br>
嵐君并非武將出身，諸將士并不服他。但礙于他尊貴身份，此次出征糧草又多是嵐君親自走動安排下來，貼了數(shù)十萬錢。

他派來的人，到底也不好駁斥。

那隊(duì)正因軍情火急火燎，懶得細(xì)查，便隨手將明鸞一推塞進(jìn)隊(duì)伍之中：“那還愣著做什么！趕快上馬隨軍，我軍立時便要趕往隼山之巔！”

“不是……我……”明鸞正想解釋。

那隊(duì)正兇神惡煞，一把抓住明鸞的衣襟，將她按在蓄勢待發(fā)戰(zhàn)馬旁邊。

明鸞被幾個整裝待發(fā)的將士糊里糊涂推上了戰(zhàn)馬，還未來得及細(xì)想，便聽遠(yuǎn)方副將一聲響亮的口令。

將士齊齊怒吼。

千人騎隊(duì)踏雪而奔，順著雪壑的蜿蜒道路迎著巍峨的隼山揚(yáng)蹄而去。

明鸞措不及防，馬背上顛簸不已，忙亂著連忙抓住韁繩：“哎？？我不是…我不要…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