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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燕歸梁在線閱讀 -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夢里一片嘈雜,裊裊煙香如絲如霧,彌漫升空,交織在密不透風灰白慘淡的天色中。她站的那樣高,被簇擁在錦繡堆兒和金鈿珠玉里,層層階下人頭攢動,螻蟻眾生是綿延浩渺的山川水波,將她圍在上不見天遠不見日的四方困境里。

    聲音刺穿幽韻的梵音禪語,仿佛一瞬間撕破煙靄,吐著信子沖她示威??蓻]等那濕濡分叉的細舌挨到發(fā)絲就被捏住脖頸,凄厲一聲悲鳴后,霎那終焉。

    靜謐中,團紅模糊的身影分山劃水而來,冷白若貝的指尖攥緊弓身,羽箭上弦穿云破霧,一箭驚起連天的香灰,rou碎骨裂的聲音短暫又清晰,她從那還未還得及連成一片的細縫里,看見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他踩過枯枝一樣的尸體,握住她袖下持刀的手,附在耳邊輕聲說道,

    溶溶,別怕

    呼

    謝夫人嚇了一跳,拍著心口道,怎的醒了?還有半個時辰,再休會兒。幾句話打發(fā)走下人,點亮燭臺坐到床邊,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做噩夢了?瞧這滿頭汗。

    謝溶溶盯著花紗被面良久,一把握住她的手貼在胸口,阿娘,你聽

    唷,動靜挺大。她笑盈盈地打趣道。

    謝溶溶捂著臉枕在膝上,渾身脫力一般,發(fā)根手腳都冒冷汗,魘著了。

    謝夫人沒再逼問,轉而拍拍腿,讓她躺在自己身上,指尖輕柔地按著她的頭皮,隔窗望向昏黑的夜色,門外人來人往足音紛亂,晃悠悠的燈火交替著閃過,有序無聲地籌備著慶典。

    大好日子,喜氣沖天,怕什么?她輕描淡寫道,你出生時你爹到處去算卦,都說你命硬,碰見對的人呢,那是和和美美,碰不見呢,也能長命百歲,不虧。

    敬廷

    謝溶溶身子一動,被她抱在懷里拍著背,敬廷是好的,你倆沒緣分。至于歲知你爹沒說他不好,姑且再信他一回。你們之間有事瞞著,不想說便也罷了。娘之前一直看不上他,謝夫人深吸一口氣,實話說,現(xiàn)在也不是多滿意。

    謝溶溶低笑。

    他是個可憐的,忙前忙后,在你這兒也討不著個好臉,捏捏她的臉蛋,得饒人處且饒人,繃得太緊,娘就怕最后難受的還是你。

    謝夫人嘆道,你說奇不奇怪,我一想起來他爹不管娘也沒了,心里總不是滋味

    謝溶溶掐了把她的后腰,拱在腹間嘟囔,他慣會做樣子

    燕回生在正月,他自己不說,還是謝夫人在庚帖上瞧見記下來,上月他大晚上頂風冒雪跑來送燈,謝夫人咦了句,今日是歲知生辰?

    問的人無心,他也愣了神,訥訥答道,勞煩夫人記著。

    彼時下人在收拾殘羹剩飯,他披著深色大氅,肩頭還有沒抖落的雪粒子,一雙玉做的手凍得通紅,站在暖烘烘的廳里,睫毛尖上掛著熱化的雪水兒,像是沾了幾滴淚。

    自己都給忘了。

    謝夫人讓廚房燒了碗壽面,他窩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幾口吃下肚,連油湯都喝得一干二凈,把煮雞蛋團在手里,眼里的滿足騙不了人。又問他年是怎么過的,徐太后讓他在營里掛了職,明里暗里當做心腹,等閑不讓人空著。

    倒是不忙,白日里去京營晃一圈,下午到宅子那兒看看,都快拾掇好了。他擦干凈嘴,問什么答什么,只字不提自己除夕大年夜黑燈瞎火坐在隔壁院子里,聽他們說笑放煙火,一直到半夜才回屋合著冷衾睡覺。

    謝夫人心里罵謝溶溶作孽,說什么不想住進王府去,煩那些婦人成天價跑來陰陽怪氣,燕回不動聲色置了新宅,禮得在梁王府成,宅邸買在南城外,和軍營一南一北,暑夏都得天不亮起床,穿過大半個內城才趕得上值。

    打那天起,謝夫人對他有所改觀,她私下和謝寶林念叨,你想想當年郡王娶親那個派頭,再瞧瞧歲知,就成一次婚,還得畏手畏腳。

    燕回的身份今非昔比,因怕謝溶溶拉不下臉面,不敢大cao大辦,架子做得大,宴席的賓客少得可憐,城里的高門顯貴倒是都伸直脖子等請?zhí)?,從去歲等到年初,過年串門還要問兩句你家?沒呢。

    梁王明確不會入京,他連國喪都不動窩,更別提親點的世子忤逆不孝明媒正娶個寡婦當?shù)掌?,送進京的妾侍連王府匾額都沒見著,一個不落被轟上船,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燕回也不怎么稀罕他親爹,掏出牌位供在中堂,先妣燕母孺人阿依慕生西之蓮位,仆固氏公主至今都沒入了燕家祠堂,在廣寧府是被供奉在城郊的大乘佛寺內,去年請出來后一并帶回南直隸的王府落戶安家。

    知道的是謝家嫁女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帶著滿當當一百二十八抬嫁妝入贅的。

    謝夫人走后,謝溶溶又縮在被窩里半睡半醒地瞌著,直到一只冰涼的手摸上她的后頸,整個人被凍個激靈,清醒過來睜眼看向來人,

    阿姐!

    謝紛紛過年隨何允燁上京述職,按理說輪不到他這個地方知府,夫婦倆心知肚明是宮里開恩讓他們來梁世子大婚湊個熱鬧,只可惜何允燁等不到二月,謝紛紛便做主帶著兒子韜哥兒留在家里,送小妹出嫁后再回山東。

    她虛長謝溶溶七歲,生得高挑明媚,說話也快如吐珠。

    還不起來?全家上下都在忙,就你睡大覺。說著作勢要打她屁股,懶死了,世子怎的看上你?娶回去當佛爺?

    謝溶溶不甚在意,在被頭里萎靡不振,謝紛紛招呼來銀環(huán)給她穿衣,兩手叉腰站在內室,屋里的燈接連亮起,下人也放開手腳呼來喚去。

    幾時了?

    卯時,再不快點,世子那兩只雁就要凍成冰溜子了。接親的隊伍要從金陵到蘇州,再回到梁王府拜堂,敲鑼打鼓坐船過來,虧得老天給面子,沒把河水凍上。

    謝紛紛站在一旁,看她被搓洗得像只要上鍋的白兔子,心里發(fā)笑,面上也和善幾分,讓嬤嬤把她翻來覆去擦干凈,按在妝鏡前開始絞面。請來的全福人是蘇州知府王越昌的夫人余氏,由謝夫人陪著在外間喝茶,就見一列侍女垂眸斂目魚貫出入,姿態(tài)端得極好,心知是宮里派出來的人,于是更不敢小覷,銀月一樣的圓臉笑起來喜氣洋洋,熱絡地挽著謝夫人的手說些吉祥話。

    她還沒見過謝溶溶,謝寶林舉家搬回蘇州的時候問過夫君,王越昌以為謝寶林再蹦跶不起來,自然沒分心思去結交。誰知大半年過去,一封懿旨從天而降,謝溶溶平步青云,再加上那一箱箱惹眼的聘禮,他們才知道是這位梁世子追在她身后求娶的。

    犀角梳子握在手里,從發(fā)頂梳過烏墨一樣流麗的長發(fā),余氏暗嘆,果真是燦若春華。

    她笑著稱贊,世子妃天生麗質,生得掌權之相,必定與世子和和美美。她讓出位置給梳頭宮女,站在一邊覷她的反應。

    謝溶溶魂不守舍,木頭樁子一樣讓人擺弄,直到天色透白,她起身看向鏡中的人:赤色通袖對襟大衫里面配著金繡翟紋鞠衣,深青色金云霞鳳紋霞帔墜著珠子,領部一副蓮生百子嵌紅寶石金紐扣,通身上下除了紅就是金,這樣艷麗的色彩陌生得令她一瞬間駐了神。

    等嬤嬤拿來珠翠七翟冠要安到發(fā)頂,謝溶溶才恍然回神,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道,等等

    剎那間屋內絮語低笑聲彌散,一雙雙眼睛里里外外看來,還是謝紛紛面不改色,把人攆出去,合上門走到她面前,緩緩蹲下身子,煙水杏眸自下而上看向她。

    看向這個守寡不過一年,又要風光出嫁的meimei。

    阿姐,我這是要嫁人了么?

    鏡子里的人生了一副與她一模一樣的面孔,描眉涂腮,朱唇嫣紅,畫著新婦的妝容,嬌艷得如同枝上新蕊。

    對,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謝溶溶握緊她的手,帶著哭腔問,嫁給誰呢?

    你的夫君是梁王世子燕回,今日后,你就是名正言順的梁世子妃。

    兩滴淚珠順著面頰滾落,謝溶溶搖搖頭,我怎么會嫁給燕回呢?我是我是敬二夫人,有一子乳名阿魚,他還只有兩歲

    謝紛紛不顧她化好的妝面,把她摟進懷中,哽咽卻堅定道,你不必再是敬夫人,阿魚業(yè)已往生極樂,梁世子待你一片赤忱,為了娶你不惜自毀前程

    我不要,我不要她兀然哭出聲,順著蔽膝滑跪在地上,赤紅的禮服委頓成一灘血色,與那日大報恩寺門前的場景如出一轍。

    陳氏衣不蔽體地倒在幾步外的石階下,蓬頭垢面的模樣與流民無異,她能看清那只扭曲無助的手,隔空抓了幾道,也能看清她眼底的恨意,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被一支羽箭當頭穿過封在喉口,她死在世間最慈悲的神佛面前,以一種決然又卑微的姿態(tài),企圖宣斥她的累累罪行。

    昔日那些刺耳的酸話盤桓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她一邊擋著曹夫人,一邊把她推向燕回的時候又可曾想過會有這一天。

    她好似睡了一場夢,站在燈影綽約的游廊下,見屋內熱鬧喧囂,捂嘴嬉笑的下人,捧腹開懷的敬大爺,精神矍鑠的老夫人,遮袖飲酒,卻從袖間低眸偷覷自己的金眸青年。他與敬廷推杯換盞,在陳氏面前從容不迫。他放下酒杯,望向門外

    那一幅生色明動的夜宴圖被火舌吹起一角,畫卷上的武定候府一炬成灰。

    樓起樓塌,不過彈指須臾;人死燈滅,不過頃刻之間。

    這場荒誕又謬妄的經(jīng)年大夢,一晌終醒,她才方覺自己兩手空空,前方的燕回張開雙臂,后退是萬丈懸崖,崖地風吹白骨,只要一步,她這一生再無可恕。

    阿姐,我害怕。

    怕什么?

    她抿去一行淚,泛白的指節(jié)揪緊謝紛紛的衣袖,把淚滴到地磚上,踩在腳下,

    .......沒什么,叫人進來梳妝吧。

    下人們不敢多言,蓯枝被早早派到金陵去,只剩銀環(huán)憂心忡忡地立在一旁,謝紛紛比了個手勢,她猶豫片刻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很快,等楊裳和謝夫人端來喜餅果子時,謝溶溶已整飭一新,娉婷裊娜地立在白日新陽里,望向窗外,低聲道,是個好天氣。

    二月初六,梁世子燕回聘妻,迎親隊伍一路從內城吹吹打打到碼頭邊,沿途河岸的樹上應景地掛著大紅綢花,二月二剛過,四處洋溢著喜氣,連天公都作美,他一身大紅圓領吉服,頭戴八旒冕,三色玉珠被五彩繅穿起漾在眉間,朱纓系在下頜,手持玉圭立在船頭,偶然側過半張瑩白的臉,細挺精致的鼻梁和瘦窄的輪廓被勾勒得恰到好處,金眸是滌蕩過的琉璃琥珀珠子,盈盈如水,波光瀲滟。

    魏柏杉從船艙里出來,恰好瞧見這副美景,心里砸吧感慨,有美人兮,既妖且麗,尚可以用在這位梁世子身上??梢膊恢醯模┲猩煤每吹馁F公子們一個比一個兇殘,他與梁世子去歲曾為大理寺同僚,平日瞧他翻閱卷宗,跟在少卿身后俾治獄事也沒什么特殊,十二月八那日,眼睛不眨就敢在太后面前持弓放箭,那一箭刺穿頭骨的力道,準頭,還有那張瞬間泯滅溫情的肅容,都陌生得令人后怕。

    事后,他一力向太后請罪,得了恩準,把世子妃送上車輦后,當夜持太后手諭在牢里呆了兩炷香,據(jù)說同去的刑部主事事后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他仍面不改色,直教那些看輕他的朝臣避而遠之,重新審視起梁王的血統(tǒng)。

    他平日里待人接物多是和煦寬厚,當頭灑下的是暖日融融,撲面而來的是料峭春風。

    魏柏杉心底有些怕他,可沈青璞千里迢迢寄了信來,說歲知大婚他回不去,請他務必隨上份子禮到場。他把那封信貼在胸口,猛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走到燕回身后,蚊子哼哼似的,

    梁世子

    燕回剛一轉身,他閉著眼睛朝他胸口不輕不重打了一拳,完事一蹦三尺遠,從懷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封信頂在腦袋上,桅桿后面露出半張哭臉,作求饒狀,

    是沈沈青璞讓我這么干的魏寺丞忙不迭解釋,生怕他找不到債主朝他開刀。

    燕回莞爾一笑,接過那封信幾眼掃完,思及那日在街上沈之逸沒好氣地攔住他,粗聲粗氣扔下一句,老子會去吃酒,好像還不夠氣勢一樣,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想來都是沈之邈從中斡旋,不教他這婚成得眾叛親離,千夫所指。

    他還想說什么,被少年興奮高亢的聲音打斷,回頭一看,青衣冕服的旻小王腰間掛著把手銃,一腳踏在船頭邊朝遠處招手,邊對他喊道,燕三哥,你瞧,那是不是迎親的隊伍?

    遠遠似是傳來鑼鼓喧鬧聲,楊裳、謝紛紛還有謝夫人并寧家?guī)讉€姨母正圍在屋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趣事,門外噠噠跑來個一臉喜慶的小丫鬟,脆生生地開口道,

    恭迎世子妃,接親的隊伍將要進巷子口啦

    幾人對視一眼,連忙扔了手中的瓜果殼,手忙腳亂地推來搡去,快快,蓋頭,蓋頭哪兒去了,玉谷圭呢?別忘了

    謝紛紛坐得最近,在二姨母把繡著文王百子圖的紅蓋頭披到頭上前,湊在她耳邊幾不可聞地輕聲道,別怕。

    手中被塞了截七寸長的白玉圭,穿戴的不是普通命婦的鳳冠霞帔。

    謝溶溶被銀環(huán)扶著手,從門檻里踏出的那一刻,才真正后知后覺,她曾厭惡抗拒,避之不及的一切,原來冥冥中早有伏筆,或許是那一眼,也可能是更早之前。

    敬二夫人是老天點錯的鴛鴦譜,他收回一切,讓她死在金陵六月的滂沱大雨中。

    活下來的是謝溶溶。

    永熙三年之后,她是梁世子妃,是燕夫人?;蛟S還會有別的名頭。

    可她總在心底小聲提醒自己,是謝溶溶,僅此而已。

    船靠岸時,天色泛著鴉青。宮里派來接親的隊伍早早等在城門口,帶隊的是傅林的干兒子金順,見面舌燦蓮花講通吉祥話,湊近獻寶一樣悄聲說了幾句,又帶人趕去梁王府守著。

    太后圣駕親臨,倒叫為數(shù)不多的賓客嚇了一跳。謝溶溶接到口信時沒怎么慌亂,反而下轎后被燕回背著跨火盆時胳膊腿都是僵的,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雙臂環(huán)著脖子,兩人頸子搭著頸子,湊得那么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她腦子一片空白,先前在家拜別爹娘時還沒覺得有什么,眼下隔著衣服和這人貼在一起,她又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燕回許是被她傳染,手腳也不利索,連邁哪只都忘了,旻小王幾個捂著嘴偷笑,一個嚷嚷左腿,一個嚷嚷右腿。劉崢一人給了腦嘣兒,他今日難得穿上冕服,面色也溫和幾分,道,君子居則貴左,且吉事尚左,不如先邁左腿吧。

    燕回松了口氣,從容一躍,謝溶溶還沒察覺出什么就被扶著落地了。

    不說王公貴族,尋常富貴人家成親也少見這般冷清。梁王府空曠幽靜,即使張燈結彩也難掩寂寥。好在來人彼此相熟,也沒得官場上的客套,席面開了十二桌,來的一部分是謝寶林的舊日同窗,一部分是燕回的同僚。劉峻十分知情識趣沒來找晦氣,連雎寧郡王也抱病,余下的劉氏宗親便更顯得親密。

    辰時一刻,吉時到。梁王不在,徐太后也沒鳩占鵲巢,讓他二人拜了公主的牌位,算是給高堂見禮。禮官捏著嗓子喊完禮畢,送入洞房

    謝溶溶被那余音繞梁的尖利嗓音勾回一絲神智,一低頭,只見他吉服衣擺上的金繡紋一晃一晃,左手被他包在掌心,從那只玉做雕成的右手,傳來溫熱干燥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