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燕凌直起身子與燕回對視,好似許久不見,人又變得哪些地方不一樣。 你是惱我選了你大兄繼位? 燕回冷笑,我若真在意,還能留在金陵悠閑度日? 燕凌又問,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人家可知道你那幾攤爛賬? 輪到燕回一噎,燕凌見他那副模樣,心下了然,再留幾日,等辦完你大兄的事,要走要留都隨你。 燕回沒接茬,等他說下半句,你不在也好辦,我親自選人,選好了請期下聘,父母之命越不過,只要把正妻娶了,其他隨你折騰。 燕回一出門就去尋苗子清,卻被管事告知他告假去給親姆掃墓上香,要過三日再回。他沒了往日的風(fēng)度,扭頭就往后院跑,他要抓緊寫信,梁王既然篤定留人,即使硬往回跑路上也會受阻,整個北直隸多少都與廣寧府有牽扯,可別等他前腳到了金陵,后腳梁王就敲鑼打鼓把新夫人也一并送來。 他寫了兩封,都是寄去禹王府,楊裳與謝溶溶常有通信,不會因為他一走就斷了聯(lián)絡(luò)。他要讓謝溶溶知道,想要娶她從來都不是什么廉價易碎的承諾。 可等到下筆那刻,他卻又躑躅不前,濃黑的墨點滴落在紙頁上,洇著沒干透的水漬,像極了她的雙眸。 他要如何說,又怎么寫,才能讓她明白,最開始多多少少是因為她的與眾不同,可慣來的淺嘗即止并沒有在得到她的那一夜停歇,反而從那時起便被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反復(fù)澆灌,隨著葉茂根深,是什么誘使他入局的變得并不重要??戳艘谎郾阆肟吹诙郏退粼谝黄鹉呐抡f不了一句話,心里也是鼓脹脹的充實。 一日又一日,他走在身后,不遠不近地看著她的背影,會忐忑,會不安,生怕連這望得見的距離也會忽地不見。他們之間隔山跨海,真的再無一絲牽連。 這樣苦澀的滋味讓人著迷。想把心挖給她看,想給脖頸扣上枷鎖,把鐵鏈鑰匙都交予她,再送上一柄刀,讓她不用擔(dān)心情之一字反復(fù)無常。 九重天上若有神明佛陀主宰生死,或許應(yīng)有她的一席之位。 燕回放下筆,雙手捂住臉重重地砸在積滿灰的桌案上,陳腐濕冷的頹敗從裂縫的地磚里滋生出霉斑,他在屋里靜坐到落日西斜,彤云殘陽只有這個時刻才會光顧偌大府邸的角落。他曾畏懼這抹血色多年,若一個人呆著時,總會早早扯下帷簾。 可此時此刻,他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一抹窈窕婀娜的身影,手里拎著油紙包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上,腰封繡著各式的花樣。他撥開人群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南國水暖風(fēng)慢,他們沿著秦淮河畔長長的御街,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溶溶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證候來時,正是何時?斷鴻聲里,斜陽盡時。 他趕在天黑前繞去街上一家門面不大的鏢局,砸了一錠黃金,讓人連夜出城南下送信,隨信附帶的還有一枝金釵,成色款式都比較舊,卻壓不住上面嵌的一顆鳥蛋大的鴿血紅寶石,濃郁得扎眼,連周圍一圈米粒大的碎玉也水頭通透。 從鏢局出來走在飄著rou香的街道上,燕回深深吸了一口氣,北地的暮色里總繚繞著燒麥桿的煙熏味兒,早早裹上夾棉襖頭戴小氈帽的行商,吆五喝六地拉著疲憊的騾子,卷著舌頭嘟囔地從身邊走過。他站在街角看著一盞盞亮起的紅燈籠,哪怕燈火通明,也好似被蒙上一層灰撲撲的霧。 原來早已不是故土。 回到府中已是飯點,管事立在門外翹首以盼,遠遠看見一席高挑的身影便急忙迎上去,跟在后邊兒小聲解釋, 人都到齊,就差您了。 燕回心里有了準(zhǔn)備,一推門齊刷刷二十幾雙眼睛看過來,正中的燕凌頭也不抬,一杯杯喝酒,順手指了正對他背著門的位置, 坐。 依舊是分了兩桌,自上而下分別是梁王妃和大公子燕旭,大公子妻盧氏,側(cè)妃尤氏,二公子燕旸及妻周氏,最小的姑娘燕映以及孫輩子嗣們,唯一缺席的是燕旸一母同胞的大小姐燕晞。隔開的另一桌是府里的姨娘妾室,雜拉八九個,還不算燕旸院里上不得臺面的歌伎女伶。 一年沒見,都恨不得眼睛黏在他身上。席間冷冷清清,甚至比他回來之前還要安靜。 燕凌只埋頭喝酒吃菜,王妃看見他的剎那厭惡地別過頭,若不是梁王在上座壓著,她幾乎要甩袖離去。大公子見狀,病氣繚繞的臉面上浮起一絲怯意的笑,隔空沖他舉杯, 三弟一年未歸家,大兄十分想念。 盧氏要勸酒也被推拒開,三弟看著比離家前還要健朗,看你在南邊過得好,大兄心里也就放心了。 燕回笑著說,勞大兄惦記,我見兄長面色也比去歲好很多,想是好事將近,三弟先提前恭賀獻禮了。 請封之事在燕旭心中扎根多年,早成了一根剔不出的刺。一朝得嘗所愿,還是一步到位,怎么也按捺不住欣喜,好事養(yǎng)人,他看起來確實精神尚佳,連飲兩杯酒也未見滯色,臉頰紅撲撲地打開燕回贈上的禮盒,是支成型的老參和一副顏公的字。 他喜上眉頭,翻來覆去把那副字看了半天,還給盧氏炫耀,當(dāng)著燕回的面讓侍女掛在書房,務(wù)必挑個顯眼的好地方。兄弟倆你來我往,遑論真假,看上去確實和諧。 倒教一旁等著看戲的燕旸積了一肚子酒火,甩開周氏的手,陰惻惻地舉著杯子一跛一跛地朝燕回走去,一手撐在桌面上,一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捏著, 三弟許久不見,怎么連招呼也不打?是如今攀上了高枝兒,只看得起大兄看不起二哥了? 燕回并不接茬,緊著面前一道湯浴繡丸吃,梁王府女眷多,廚子燉湯的手藝一流。 燕旸四下掃視一圈,見燕凌和閻氏不往這看,便又湊上去吐著酒氣問, 三弟從京中怕是帶來不少好東西吧?怎么,有給大兄調(diào)理身子的老參,就沒給二哥治腿的方子?他抬起右腿架在椅子上,啪啪大力拍著木頭支的半截小腿,伏在他臉邊咬牙切齒道, 再怎么說,二哥這條腿也是你弄斷的啊。 席間連小兒鬧著要菜,咕嘰咕嘰咀嚼的聲音也消失了,明里暗里都在側(cè)目。 請封一事,何止是燕旭心里的刺,早從閻氏透露出想要把燕旸記在名下起,他做夢都想著這一天。他恨為什么燕旭不早點死,反而活著生了嫡子,他恨為何又有了燕回,生母是身份高貴的側(cè)妃,從小就被父王帶在身邊。他活著一天天眼見希望渺茫,直到燕回這個雜種弄斷了他的腿,騎不上馬更打不了仗,變成個比燕旭還不如的廢人。 燕回放下筷子,抬頭撞向梁王的目光。 他總是這副神情,從那日起,眼睛里再沒有神色,沒有飛揚快意,也沒有溫情憐憫。 他冷眼看著他在空曠吃人的王府里掙扎著長大,長成一個扭曲的幽魂,被人唾棄排擠,袖手旁觀放任由之。 周氏被側(cè)妃捅了一肘,后知后覺地跑來拉人,小聲勸道,二爺,二爺王爺王妃都在看著呢 燕旸一手把她推了個趔趄,他順著燕回的視線看去,就見燕凌端坐在主位上,兩側(cè)是他的妻妾子孫,可他眼里只有一個燕回,自始至終愛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還要去抓燕回的衣領(lǐng),讓這個胡狗娼婦養(yǎng)的雜種付出代價。臂腕被一把截住,燕回是他們?nèi)酥形ㄒ灰粋€習(xí)武的,手勁自然不能相提并論。燕旸先還強忍痛意,可那只白玉一樣的手越箍越緊,幾乎要隔著皮rou捏碎他的骨頭。右腿已經(jīng)斷了,他不能再當(dāng)個寫不了字的廢物。 松手、松手,狗雜種你膽子大了! 他口不擇言,喝多了酒怒火上頭,早就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周氏顧不得屁股痛,姿態(tài)狼狽地?fù)渖蟻砣リ嗷氐氖种福g暗流涌動,已有稚童被他猙獰的臉和粗噶的嘶嚎嚇哭,連王妃也難得放下筷子,兩只渾濁的冷目直視過來。 還是燕王止住這一場鬧劇。 他抬手把酒盅掃到地上,清脆的碎碟兒聲不高不低,正巧給每個人心里敲了記鐘。 側(cè)妃尤氏變了臉色,她在王妃手下多年,恨起燕回來只多不少。而眼下頂著王爺?shù)呐?,只得轉(zhuǎn)頭將氣撒在親兒身上, 燕旸!你真是放肆沒教! 轉(zhuǎn)頭惡狠狠地蟄了周氏一眼,還不快扶二爺下去醒酒,沒點用處的廢物。 周氏在大庭廣眾下被平白斥了一通,眼底噙淚,連頭也不敢抬,唯唯諾諾地杵在夫君跟前,哀求著,爺,您就跟妾回去吧。 見他一只手還被鉗著,于是低三下四地抹淚賠禮,三叔別見怪,二爺只是貪杯,您莫往心里頭去 偌大的一間敞亮屋子,靜悄悄只有她刻意壓低的啜泣,饒是如此也能讓人聽個清楚。周氏受此大辱,被壓得脖子也直不起,哀婉的模樣教人心頭一刺。 燕回松開手,也懶理席間各路妖魔鬼怪,推了碗筷起身回房。 這偌大的府邸,其中親疏臉面也如那一攤碎瓷爛碟,早在多年前就已四分五裂,門里的個個都心知肚明。 轉(zhuǎn)日一大早,側(cè)妃院子里的管事婆子上門來賠罪,不值錢的玩意堆了一桌,仍不見主子半個人影。這種把戲使得多了沒什么新意,府里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全都活得古板僵硬,連耍手段也是老掉牙的一套。 苗子清不在身邊,送來伺候的小廝婢女也都被打發(fā)去外院,沒個人通報,當(dāng)梁王身邊的大總管親自來喊人時,正好碰上這一幕。 那婆子虛偽的笑容僵在臉上,紅紅白白的十分尷尬。等把人轟走,大總管引著燕回去梁王書房,邊走邊嘆道, 爺們粗心,三公子您受委屈了。 這話說得誠懇,可要往心里頭去了,那才是真傻。又隨口問了幾句家常,話里話外地探他在金陵的事,有無交好可有看得上眼的姑娘,燕回則是一如既往,三分真七分假地打太極,愣是閉緊了嘴巴,沒把謝溶溶透漏出半分,弄得大總管下不來臺。 將至門前,他突然頓住腳步,只見院子里的銀杏挺拔粗壯,以八風(fēng)不動的姿態(tài)扎根泥土,好似是眼角飄進了一抹幻覺。 大總管在前面喊,三公子,王爺喊您進去。 燕凌放他休整一晚,今日見面單刀直入,把兩本花冊扔到他面前,言簡意賅道, 自己挑挑。 殊不知這東西勾起了他去年這時第一次與謝溶溶獨處時的思緒,偷了她的耳墜還把人嚇得不輕,想來那便是不在預(yù)料中的偏差,過早的在她面前原形畢露,給后面的每一步都埋下了陷阱。 如今那滴美人淚還在貼在胸口,什么樣的女子都觸不動他的心。 見他興致缺缺,燕凌也不意外,側(cè)身拿過兩本冊子,各翻至一頁擺在他面前,不管聽不聽,兀自說道, 我意在順天巡撫葉章的二女,畫上女子的小相眉目清婉,旁邊寫著芳齡名諱,獨獨被人指在家世那一處,仿佛娶得不是她,而是紙上的那行字。 側(cè)室也擬定了三個人選,遼東、遼西軍出身的女子各一,畢竟是嫡系,怠慢不得。 他說得言辭鑿鑿,燕回聽得啼笑皆非。 勞父王高看我一眼,不過是個聲名狼藉的庶子,我還不知自己有這樣高的身價,他把花冊推拒到一邊,大兄和二哥娶得是北地望族出身的姑娘,原是王妃和側(cè)妃的娘家地位不凡。我阿娜如今連名姓也不為人知,世人只道她是身份低賤的胡人女奴。漢人最重血統(tǒng),我除了空有梁王公子的頭銜,哪里還剩下籌碼? 他笑得諷刺。阿依慕公主的盛名如花期一樣短暫,凋謝后連名字也不能有,被隨便按上一個漢姓,傳作桑夫人,以示主人家對她延續(xù)子嗣的恩寵。 她甚至不能睡在燕家的祖墳,牌位在燕回及冠后接到一座不起眼的小乘佛寺供奉,每年靠著他接濟的香火錢茍延殘喘。 若是不提這些,他還能與燕凌平心靜氣地說上兩句話,對這座府邸的厭惡也能繼續(xù)遮掩下去。一追究起過往,誰都別想全須全尾地走出這扇門。 我先前與您提過,有喜歡的姑娘,也愿意此后留守金陵,說著從袖中掏出那方簪金寶盒,按開蓋子遞到燕凌面前, 今日我來,便是完璧歸趙。 此后北地興衰,一概與我無關(guān)。 燕凌的目光從他拿出那只寶盒起即變得鷹利,如果說昨日燕回的話聽在耳中是池塘落雨,今日他的表態(tài)就是大地驚雷。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兵符,轉(zhuǎn)看幾圈,不由得再次打量起他來。 三個兒子,只有燕回與他最像。 你知道我為何要將兵符給你,卻要傳位給你大兄? 燕凌從一堆書冊里翻出一張女子小相,上面的年輕姑娘不做漢人打扮,眉眼十分醒目,燕回只不過粗略掃了一眼,目光便定住不動。 這是我選的第三人。 她是仆固可汗的遺孤,也是你的表妹,托合提死后一直養(yǎng)在王庭。拔野古無后,來位不正又暴虐成性,已被諸部唾棄多年。他本意養(yǎng)著阿潘是為日后正名,若不是我下手及時,她早被娶進后宮當(dāng)個傀儡。 他擺弄著手中的燕字玉符,踱步到案前換了一束香。 燕回看著他的背影,昨日那股奇怪的預(yù)感又在腦海中浮現(xiàn),連帶方才門外樹后的衣角,也成了呼之欲出的線索。 燕凌把兵符放回匣子里,雙手奉到香案前,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砸進他心里。 你祖父在時,一為答謝永安帝的恩情,二為韜光養(yǎng)晦杜絕冒進,曾逼迫我立下重誓,三代不反,這是只有梁王才能知道的秘密。 我當(dāng)年把兵符給你,是也不曾料到如今的局勢,你大兄平白撿了一份福氣,只要他安穩(wěn)地把這頭銜頂好,享幾年清福再拱手禪位,就不算違背誓言。 金眸移到那張金發(fā)胡人女子的小相,目光晦暗不明,聲音也不辨悲喜, 所以要一南一北重新涉足北直隸與回紇王庭,在內(nèi)鞏固聯(lián)結(jié)親兵?您真是好算計,每一個妻妾都有大用處,連阿潘也不放過, 燕回冷笑,我與閻家勢同水火,側(cè)妃那里也是非死即活的舊怨,這些年相隔天南地北,昨日席間還是相看兩厭,您活著尚且能居中制衡,就不怕我一朝得勢,把您的子孫妻妾屠戮殆盡? 如有必要,也是做得。 燕凌的聲音與冷毅的面孔一般堅定。反而是燕回倒退兩步,抵著窗欞仔細打量他,從窗外灌進來的冷風(fēng)被壓縮成細細密密的刀,一刀一刀刺進后背。若梁王此時回頭,定能看見他逐漸霜白的臉色, 果然,沒用的棋子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可見您答應(yīng)過我的事,只怕不是讓步,而是順勢為之吧。 燕凌不置可否,待事成之后天下盡在彀中,想要什么還不是唾手可得?我已去信向南廷替你請封世子,事宜既定,老實把婚成了,就是最好的報復(fù)。 屋內(nèi)一時寂靜,熏香味濃郁,聞久了胃里犯惡心。 這還是近十年來他們父子間僅有的坦誠,來得卻不是時候。 燕回倉促地推開窗子,迎面而來一陣晴朗干冽的風(fēng),吹平胸腔中鼓噪不停的心臟。盤桓在心頭的陰云散去,面上也漸次恢復(fù)如常。 他努力維持著往常的鎮(zhèn)靜,側(cè)過身飛快地在腦海中構(gòu)畫著破局之道,口中反問, 父王如此獨斷,不怕叔伯反對,也不理軍中的怨言么?我離開北地多年,連府中人快認(rèn)不全,娶一兩個女子便能收服遼東、遼西兩軍,您未免太高看我。金陵的百姓都知我出身卑微浪蕩無能,如何擔(dān)得起舉兵造反,改朝換代的大功德? 你是我的兒子。燕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許是這句交代太過模棱兩可,還不等他嘲諷出聲,燕凌技高一籌,狠狠斬斷了退路, 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你阿娜和那個姓謝的女人,只能選一個。 余光捕捉到那雙金眸瞬間浮現(xiàn)的冷厲,燕凌難得露出一絲笑,尤顯游刃有余,阿潘眼下也在府中做客,你去與她說說話。 燕回再也忍不住,沉下臉拂袖而去。而梁王似乎是要將他一招定死,從身后幽幽傳來一聲警告, 把手從慶陽撤回來,歲知,齊王不是你能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