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逃去哪里? 然后呢,你我靠什么討生活,靠書畫,靠制茶?靠這女子只能屈居后院的世道? 靠你本來可以安樂無憂,卻要因著私逃隱姓埋名一輩子? 不可能的,聞兒,你我根本沒有前路。 岑聞猛地驚醒,心頭有如叫銳物挫過的痛感。窗外燕雀啾啾,檐上萬里空碧,正是個好天氣。她卻不察,只顧低聲輕嗚著,jiejie,jiejie!似一只困獸般六神無主地下了床,也不趿鞋履,就要朝外跑去。 聽到動靜,冬云急忙趕來,顧不上手里短的熱湯,一把將岑聞攬過,撥開岑聞面上亂發(fā),喚道:姑娘,姑娘,你看看這是哪! 見岑聞手扶著心口驚喘著,耳邊卻似有聲音鼓動著,去追她去追她 岑聞于是不顧冬云阻攔,手扶著門就想往外沖,嘴上喃喃道:來不及了,我得,我得把jiejie追回來 冬云見她狀似癲狂,面上露出痛惜的神色,她扣著岑聞的手,一字一頓地說:大姑娘出閣已有三日了。 岑聞聽了,回過頭來,面上是沒緩過來的驚惶,她重復(fù)著:三日,那今日是不是回門!她面色慘淡,卻露出些瘆人的喜色,宋云看了,心里一驚,竟將手松開了些,聽岑聞笑道:回門,我不就能見到她了嗎?說著就往外定定地走去,也不顧腳下石板刺冷,摸著耳門就向前去。 后頭傳來冬云的聲音,冬云不忍再看她這樣了,壓著情緒說道:走了,姑娘醒來之前大姑娘就走了。 見岑聞的身影定住,冬云忙走過去將鞋履給她穿上,岑聞先是像沒聽見似的,不作聲響,任由冬云抬起她的腳,緊接著,她才惶惶環(huán)顧起四周來。 這正是她的扶芳院,已不是那只撇得見一片漏光的后院,這會兒大概是過了未時,日頭不似午時那么刺眼,但直視過去也讓她眼中一酸。 癡癡地,她落下淚來,打在她裙上,一點(diǎn)聲音都聽不見。 冬云抬頭,拿出了帕子來,想把那淚擦了,可怎么擦都擦不完。冬云于是扶著她,她看著這個小自己一輪有余的姑娘,扶著她坐在了廊下,蹲下身,聲音溫和平緩,她說道:姑娘,別這么折磨自己。 說著,冬云從臂釧里拿出一方疊成同心方勝的繡帕,上面儼然繡著兩枝同根相依的木樨。她將那帕子遞給二姑娘,姑娘一定清楚這是甚么,所以她沒有解釋,只輕聲說著:大姑娘今日回門,在前院設(shè)了回門宴,我守著姑娘這邊,并沒有去。 但是來前我去廚房取熱湯水的路上,遇到了雁喬。雁喬臉色不好,說大姑娘到了李家,面上沒丁點(diǎn)喜色,第一日問安就叫婆母訓(xùn)了一場。今日歸寧,聽說你病了三日,在席間就落下淚來,飯都沒吃上一口。 冬云講著,見姑娘面上沒有表情,聽到后面眼中卻滾落出更多的淚水,直涌向頰邊,不住地往衣上滴去,知道她是聽進(jìn)去了,便接著溫聲相勸。 姑娘,我知道你和大姑娘互相生了情意,是這世道不容,不是你們誰薄了彼此。 既是這般,你這麼折磨自己,她心里又哪里好受。 過了幾日,岑聞身上病氣散了些,人卻還是懨懨的,周姨娘日日陪著,耐心勸著,還叫了呼晴來作陪,也聽不見她說幾句話。 今日眼見著天氣晴好,冬云將被褥拿出去曬了,又勸了岑聞出來散散步。本來走得好好的,可冬云扶她下臺階的時候,她卻不動了,盯著那矮階半晌,輕聲說道:jiejie那天,便是這樣摔下去的。 關(guān)于那日的情形,冬云心中隱約是猜到了幾分的,后來她也問過大姑娘的狀況,得知還好是沒出甚么大問題。這會兒不忍看她自責(zé),于是冬云告訴她:那日我問雁喬了,她同我說,大夫說大姑娘的手靜養(yǎng)月把就不會有問題。 岑聞聽了吶吶地,心不在焉地道:是嗎那是最好。 她下了臺階,腳卻一軟,還好有冬云撐著,不然人就要跪到地上去了。岑聞狼狽地任由冬云拉著,終于在這會兒看清了自己的無力。她再也忍不住,情緒失控地,將憋了許久的話說了出來,冬云,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也恨死她了 我恨她不同我一起走,但我最恨我自己,恨我生成她meimei,恨我自己動了心。 冬云靜靜聽著,并沒有像往常一般勸她。姑娘聽的話已經(jīng)夠多了,只是人在困于情這一字中,就不免反復(fù)鉆進(jìn)牛角尖里。她心里想著,過了會兒,露出了一種懷念又溫柔的神色,對岑聞?wù)f:姑娘,我同你講過,來岑家前我曾侍奉過江州一戶官宦世家罷。 但我沒同你講過,我之所以被攆出原主家,是因?yàn)槲液臀覐男∈谭畹墓媚锷饲橐狻?/br> 她自幼便同他人定了姻親,但自從我們互通心意后,她竟生了那逆反的心思,想讓我?guī)奖肌?/br> 岑聞聽著,愣愣地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冬云,默默追問:后來呢? 我們原定是子時出門,卻被夫人所查,帶了護(hù)院將我們攔下來,盛怒下決意將我杖斃。 可她撲過來,喊著若是我死了,她即便嫁過去也絕不獨(dú)活。 于是夫人將我攆了出去,賣給了牙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來到了遂州。 冬云露出一種早已釋然的神色,平靜地看著前面說著:可現(xiàn)在一想,若是當(dāng)時真的跑了出來,那些少年情意也不知道能不能抵過清苦日子。日子長了,柴米油鹽,起居作息都有可能生出嫌隙來。 冬云認(rèn)真地轉(zhuǎn)頭看著岑聞, 所以姑娘,有時候,分開未必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 疏雨聽完,靜默了半晌,等冬云以為她不會接話了,準(zhǔn)備要站起來時,她才驀然開口說道:不一樣,有些事,不去做的話就只有猜測,就沒有定數(shù)的。 冬云聽了,默默站起來,世事本就無常,她也不知道如何才算有定數(shù),她只是早已接受了這一切的安排。臉上無甚表情,她看了眼天色,說:姑娘,進(jìn)房罷,外頭起風(fēng)了。 疏雨也感覺到些許涼意,攏了攏衣襟想站起來,可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好像沒有,她要被自己的無望和怨恨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又是一年乞巧時,岑聞這一年病了幾回,人單薄了起來,穿著絳色,卻不敵玉容消瘦,像一株退了艷色的鳶尾,被著鼎沸人聲襯得格外蕭梳。 這一年,她陪著姨娘去上那慶云寺的香,姨娘求的是她身體康健,萬事順?biāo)?,她自己求的,卻大抵是神佛也不佑。 于是她離了母親,叫冬云陪著去近處轉(zhuǎn)一轉(zhuǎn)。剛從正殿繞出去,準(zhǔn)備尋一清凈山徑去松林間走走,卻好似有預(yù)感般,心跳如雷。她兀地轉(zhuǎn)頭望回了正殿方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疏雨,她作了婦人打扮,挽起了同心髻,人消減了不少。穿一身她從前不常穿的赭色褙子,這色不襯她,顯得她憔悴消損。 看她此刻正陪侍在婆母李氏身邊,瞧著那婆母眉頭緊鎖,應(yīng)該是正數(shù)落著她的樣子,可她卻沒回一句,只顧自凝著前方。 估計這一趟來,求的是那李家香火,李家前程,總之不是叫疏雨萬事順心。 岑聞于是定定看著,半晌,靜靜開口,她過得不好。是篤定的口吻。 冬云看那婆母的神態(tài)也了然于心,回道:李知府家家教嚴(yán)苛,婆母刻薄,大姑娘嫁過去一年無所出,日子的確是不好過。 岑聞的視線隨著她們進(jìn)了殿,她撫了下自己的鬢,緩緩道:我以為這一年,我日日怨她,恨她。 頓了一下,又嘲弄般地接著說:卻不想就看她這一眼。看她過得不好,我剛剛就甚么都不想了,只想到她身邊去。 冬云聽了,一時不知知道該說些甚么,恰好這會兒周姨娘身邊的人找來,她便躬身對岑聞?wù)f:姑娘,回去了罷? 岑聞直愣愣看著疏雨消失的方向,應(yīng)聲道:好 這日回家,她在疏雨出閣后,第一次踏進(jìn)了jiejie的院門。從前吟秋榭里的下人仍在灑掃,院子里的觀音紫竹也依然生得很好。 她打開房門,看著jiejie留下的東西。頭面首飾留下好些,但她送的那把銀篦不在其中,想來是被帶走了。jiejie抄過的詩書理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唯有一張紙夾在書堆里露出一角,她于是湊前去看,將那紙輕輕抽出來,發(fā)現(xiàn)是jiejie抄的詩: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她將那宣紙揉在心口,默念著下一句: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她枯坐了一刻,恨恨地將那只揉皺了捏在掌中,喃喃著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末了,眼中泛起厲色,她一字一頓地念著:你休想。 第二日,岑聞像是又鮮活了起來,好似那不知從何處尋到一絲生機(jī)的枯木,眼里閃著熱切的光彩,對冬云說,冬云,這次,只有你能幫我。 于是某日,在知府公子自坊間過市的路上,他撿到了一方香帕,繡著那清雅銀紋木樨花,儼然是女子遺落的帕子。他抬頭尋覓,只見前方有一麗人攜侍女款款走來,那秀容叫小扇遮了,叫人心生好奇卻又看不真切。 那侍女開口向他討要香帕,公子,這是我家姑娘方才遺落的帕子。 李跡看著侍女身后的麗影,心中百般好奇,他客氣地問道:唐突姑娘了,在下李跡,字伯常,敢問姑娘芳名? 只見那遮臉的扇子微微抬起,露出秀氣的下巴,再往上便是一口丹唇,還未取字,單名一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