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憶（＊海棠提前更新*）

    褚霧霧初三轉(zhuǎn)校后的日子并不好過。

    父親確診為肺癌中晚期，在丁叔叔的幫忙下從縣衛(wèi)生所轉(zhuǎn)到了市醫(yī)院住院治療。不久后，丁叔叔將她安排到了市里最好的學(xué)校上學(xué)，她進(jìn)來之后才知道，里面的學(xué)生不僅學(xué)習(xí)成績好，家庭非富即貴。

    那一整年，褚霧霧很痛苦。

    她一邊照顧骨瘦如柴的父親，一邊承受來自周圍同學(xué)的孤立和排斥，情況沒有因她的忍讓而有所好轉(zhuǎn)，反而愈演愈烈，臨近期末考試，她們聚集在她的宿舍，明目張膽地欺負(fù)她。

    她一向熱愛交友，在村里的學(xué)校是班長，認(rèn)識全班同學(xué)。然而，她到了新學(xué)校竟然沒有一個朋友。同學(xué)不搭理她，對她的主動示好熟視無睹。

    她活成了一個透明人。

    她每天認(rèn)真聽課，積極參加班級活動，課后也沒有對任何人，做過任何事。她如此的問心無愧，為什么要遭受到聚眾欺凌。

    褚霧霧找不到答案，父親在她最難熬的階段過了世，她最傷心的時候，段天天出現(xiàn)了，完美替代了父親的位置。

    他像英雄一樣地出現(xiàn)，那一刻，永遠(yuǎn)沒有人可以替代。

    經(jīng)受的傷害可以一點(diǎn)一滴淡化，失去的人要怎么回來。

    褚霧霧從淺夢中蘇醒，時間凌晨五點(diǎn)，窗外晨霧彌漫。耳邊傳來淺淺的呼吸，她移開霍辭赤裸的胳膊。

    霍辭迷迷糊糊有了意識，手臂抱了回去，眼睛依然困得睜不開。

    他動了動嘴唇，醒了？

    褚霧霧一醒就睡不著了，想下樓晨跑。正洗漱呢，霍辭毫不避諱地進(jìn)來尿尿

    她忍著怒意，你能注意點(diǎn)嗎？

    霍辭頭發(fā)向來柔順，用手隨意梳了梳就整齊了。他瞇著惺忪的眼，永遠(yuǎn)是一副睡不夠的樣子，不好意思，尿急。

    他洗著臉，問她，今天不是周末么，不休息？

    褚霧霧輕吸了口氣，她盡可能將時間安排到極致了，仍時常會感到空虛，無事可干。

    她必須找點(diǎn)事做，擰干了毛巾，掛好后，她說，我去跑步了。

    褚霧霧出了酒店，迎著晨曦第一縷光漫無目的地跑著。

    她一邊抬著腿勻速向前奔跑時，處在重重霧氣的她深感到人類的超強(qiáng)適應(yīng)力。短短半個月時間，她完全習(xí)慣了看不清前路，習(xí)慣了一睜開眼天空是不見陽光的深灰色。

    跑步一向是她的單人旅程，段天天腿不好，不能陪她。所以，有個人在身旁喘氣的時候，她很不習(xí)慣。

    霍辭身著全黑色運(yùn)動服套裝，褲子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白皙矯健，跟腱很長，是跑步的好苗子。她倒想看看他能跟她多久。

    第一個五公里，霍辭跟的很緊，表情暫且輕松，慢慢的，他跟她跑了十公里。

    褚霧霧心生驚訝，即將對他另眼相看時。

    霍辭突然停下腳步，頎長的身體癱倒在路邊的長椅，他捂著胸口氣喘吁吁，跑不動了。

    能不能休息會兒。

    褚霧霧停了下來，她面不改色，雙手插著腰，一邊踢腿放松一邊看他，誰讓你跟我了?？粗艮o這樣滑稽，她心里說不出的開心，真虛。

    虛？霍辭聽了這話，立馬端坐起來展示他的肱二頭肌，大概覺著不夠，站起來在她眼前像健美運(yùn)動員展示他的肌rou。

    真的是辣眼睛。她嫌棄地別開臉，越過他繼續(xù)跑起來了。

    她這次跑的慢，霍辭倒著跟她跑，他說，小姐，除了我還有誰能五點(diǎn)起來陪你跑十公里？況且在昨晚睡這么晚，不，是每天都睡這么晚的情況下。

    他捋了捋頭發(fā)，我這叫虛的話，也是你給榨干的。

    褚霧霧定住了腳步，她此時的拳頭大概能捏碎一個核桃，只是她目前不想跟他計較。

    天色越來越亮，街上的車子和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多行色匆匆，他們有著相同的目的，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個人的榮辱悲歡在茫茫人海中，在涓涓歷史長流中，到底又算得上什么呢。

    怎么了？霍辭的聲音擾亂了她的思緒。

    沒什么。她回他。

    他們無意跑到一個公園后門，一座佛塔映入了眼簾，高高聳立在郁郁蔥蔥的山林間。

    霍辭朝褚霧霧的目光望去，頓時猜出了她的想法，拉著她手臂要往回走。

    這種純折磨身體的活動到底有什么好玩的？霍辭終究沒扭過她，一起爬上了至少十層樓高的塔。他扶著她的腰，而且你腰還沒好。

    別吵！

    霍辭閉了嘴，表情還是不服氣。差不多花了半小時，終于和褚霧霧抵達(dá)了塔頂，登高望遠(yuǎn)，雖然累的半死，景色到說的過去。更重要的是，塔頂?shù)那屣L(fēng)吹拂著褚霧霧潮紅的臉，烏黑的短發(fā)隨風(fēng)飄揚(yáng)時，她笑了。

    她終于笑了。

    高興了么？他問她。

    褚霧霧沒回答他，倚著欄桿遠(yuǎn)眺，她收起了笑容，目光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像是在思考什么。

    霍辭看的出來，她今天的情緒總是一起一落，保不準(zhǔn)什么時候會崩潰。所以為了保險，他會與她寸步不離。

    他從身后輕輕擁上她，在想什么？

    周圍安靜了許久，他沒得到回應(yīng)。

    褚霧霧額前的汗很快被風(fēng)吹干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濃厚的霧氣。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又想他了。他說。

    褚霧霧輕輕嗯了聲。

    霍辭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不為段天天，只為她。要是段天天當(dāng)真有這么好，就不該讓二十出頭的她承受這些痛苦。

    來，他轉(zhuǎn)過她的肩，將她擁在懷里，低聲道，都會過去的，相信我。

    褚霧霧仰頭看向霍辭，眼眶不知何時含了淚，你說什么是永遠(yuǎn)？

    是否有真正的永恒？也許是有的。他們曾說好永遠(yuǎn)在一起，然而她永失所愛，曾以為永遠(yuǎn)很浪漫，想不到是殘酷的詛咒。

    她埋頭在他的胸膛里，低聲啜泣，聲音充滿絕望的哀傷，我真的好難過。

    我知道。我知道的?；艮o用力抱著她，試圖將力量傳達(dá)到她身上。

    她的眼神含著對世間萬物的憐憫，語氣近乎絕望，你永遠(yuǎn)不會明白。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這種痛可以讓一個人樂觀的人從此悲觀，讓一個健全的人從此殘缺，她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也找不到從前的自己，成了一具沒有了靈魂注入的軀殼。

    寶貝聽著，我知道你很難過?；艮o像捧一個易碎玻璃瓶一樣捧起褚霧霧的臉，聲音溫柔到極致，但是你是一個超級優(yōu)秀的人，值得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你是不可能被區(qū)區(qū)痛苦所打敗的，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當(dāng)下和未來才是最美好的。

    寶貝，只要我們還活著，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

    褚霧霧臉貼在霍辭衣袖，鼻涕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早已不相信大道理，然而此刻仍很需要一個擁抱，她抬抬手臂，輕輕抱住了霍辭。

    謝謝。她說。

    霍辭低眉瞧了瞧她的臉，替她擦去的淚水，不哭，再哭成小花貓了。

    褚霧霧在石階安靜坐了很久，心情才逐漸有了好轉(zhuǎn)，表情恢復(fù)平常。她看了看霍辭，大概是怕打擾她，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保持安靜。

    她對他說，我們走吧。

    去哪？他跟她走下樓梯，寬大溫?zé)岬氖终茽苛松蟻怼?/br>
    她沒有去握他的手，卻沒有甩開，吃東西。再去花店。

    我想買一束花。

    霍辭和褚霧霧導(dǎo)航到最近的一家花店，店面較小，越十來平米，大而高的花盆都陳設(shè)在外面，爭奇斗艷，吸人眼球。他們走了進(jìn)去。

    老板是個年輕女孩，年紀(jì)大概和他們類似，正澆著花，看到他們進(jìn)來，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兒過來接待，歡迎光臨啊，帥哥美女喜歡什么花？

    霍辭瞥了瞥褚霧霧。

    褚霧霧在鮮艷的花叢中，一眼找到了淡色的風(fēng)鈴，她指了指高架上的風(fēng)鈴，我要這個。

    霍辭幫她取了下來。老板上來給他們打包，一邊打包一邊對霍辭說，我們家玫瑰花開的很漂亮呀，你們再看看，什么顏色都有的。鮮花嘛，肯定越多越好看，外面霧霾這么重，買多點(diǎn)回去看，心情也會變好的。

    帥哥，給女朋友多買幾束噻。

    霍辭看向了褚霧霧，說，老板，這你得問她，看她喜歡不喜歡別的。

    老板目光轉(zhuǎn)向褚霧霧。褚霧霧頓了頓，她接過打包好的風(fēng)鈴，說，老板，這得看某些人愿不愿意為我花錢呀，玫瑰花很貴的。

    霍辭輕笑了聲，他怎么會放過任何表現(xiàn)的機(jī)會，拿起了兩只玫瑰，一只紅，一只白，問褚霧霧，想要什么顏色？

    褚霧霧瞧了瞧，紅吧，喜慶。

    老板，來九十九朵。

    哎呀，好咧！這可是新店開張以來的大單，老板高興壞了，笑聲明亮爽朗。老板笑的如此開心，褚霧霧想制止也不好意思了。反正是霍辭付錢。

    走在路上。她捧著自己的風(fēng)鈴，霍辭捧著比身體還寬的玫瑰花。

    你喜歡風(fēng)鈴？霍辭問。

    對。

    為什么？他記得第一次陪褚霧霧去墓園，她買的也是風(fēng)鈴。

    你沒聽過嗎？她將花舉在身前，淡紫的花瓣輕輕搖晃，風(fēng)鈴花招魂。

    風(fēng)鈴是生者與靈者的傳聲花，是小時候想mama的時候，爸爸告訴她的。

    對著它說話，想念的人就會聽到，我們也會聽到他們的聲音。她又說，還有落葉，在上面寫字，地下靈魂會看見。

    霍辭沒作聲，想起了客廳那些書里夾著的的楓葉書簽。面對不存在的人，他連吃醋的資格都沒有。半晌，他摘下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別到褚霧霧的左耳，這個行為總算打斷了她。

    干什么？她不解。

    好看。他說。

    褚霧霧把花還了回去，插在他衣領(lǐng)口，快步走開?；艮o將花別到自己耳朵上，跟了上去，笑容燦爛，不好看嗎？

    幼稚鬼。

    這叫羅曼蒂克。

    這叫褚霧霧頓了頓，嘴角不自覺揚(yáng)了揚(yáng)。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褚霧霧和霍辭吃完飯回了酒店，立即把花放到花瓶里，放上半瓶水。她不太會養(yǎng)花，買的花一般三四天就枯萎了，她放了一些老板送的的營養(yǎng)劑，希望這次買的花能活的久一點(diǎn)。

    下午，她突然想?yún)⒂^博物館，霍辭負(fù)責(zé)開車。

    霍辭單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邊手支著額頭，他瞇著眼睛，眼皮聳拉著，看起來很困。

    她真擔(dān)心他疲勞駕駛，抱怨道，說了我自己打車去就行了。

    你注意著點(diǎn)，霧霾那么大，別開太快。

    霍辭劃了劃車內(nèi)顯示屏，音響播放出英文歌，他把音量調(diào)了到最大。

    褚霧霧那些話完全消失在了震耳欲聾的歌聲中。

    你行。她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褚霧霧和霍辭參觀了一下午的博物館，用霍辭的話說，這比逛街還累，因為她會在任何一個展品前佇立良久，稍微看久了些，他說她像罰站。她懶得理會他。

    霍辭走了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褚霧霧還在看那只碗，一只碗值得你看那么久。

    這是瓷器，懂？她白了他一眼，這顏色多好看。色澤純正的單色釉瓷器，清新且漂亮的檸檬黃，怎么看都不膩。

    再好看也是個碗。

    她推開他，一邊去，毀氣氛。

    霍辭沒走，站在那拍了張照片才離她遠(yuǎn)了點(diǎn)。時間不早，他們幾乎閉館前最后一批離開的游客。霍辭在大門外等她，男人背影跟旁邊石柱似的纖長高挑，夕陽拉長了影子。她讓他等了蠻久，他也不催，這點(diǎn)值得表揚(yáng)。

    兩人剛走出去，猛烈颶風(fēng)迎面吹來，天空烏云密布。不到半分鐘，暴雨鋪天蓋地而來，還沒走到停車場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他們濕淋淋地回到了酒店，開始爭先恐后地?fù)屧∈?，商議過后達(dá)成共識，一個浴缸，一個淋浴，井水不犯河水。

    褚霧霧背對霍辭穿好了睡袍。某人還沒洗好，她滑開玻璃門，低頭走過他。沒想到霍辭在這等著她，取下花灑就往她臉上澆，剛換的睡袍瞬間濕透。

    霍辭！

    霍辭低頭望著褚霧霧，目光坦蕩蕩，說，怎么了嗎，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