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離
近距離
到家后,符黎進入浴室,用手機播放起抒情音樂,在淋浴花灑下放聲大哭。 她知道這一切的沖動來自哪里每個女孩或許都知道。就像醉酒之后十幾年前的委屈都能歷歷在目,她感知世界的敏感神經(jīng)放大了,被困惑與痛苦沖昏頭腦。但那種情緒如同一陣雷雨,烏云很快就會過去,雨水也很快就會停下。等待生理期結(jié)束,一切又都會好起來。 她捂住下腹,扶著門框走出浴室,疼痛波及腰部、骨盆和胃,甚至雙腿也無處安放。體內(nèi)的某個部分正在剝離、脫落,向下掙墜拉扯。大地震動時,哭泣的巖層也是這種感受吧。她失去力氣,想靠墻休息一會。 幾分鐘后,痛楚不減反增。新一輪折磨開始了,身體內(nèi)部變得緊張,似乎有一只手將器官捏在一起,又前后肆意擺蕩。她覺得頭暈惡心。每個月痛經(jīng)時她都希望她是個男人,而這樣的事她已經(jīng)想了十二年。 符黎最大限度窩成一團倒在地上。 顧不了那么多了,總歸家里只有自己。誰也不會了解她的軀體正在進行一場溫吞的撕裂。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為了淋浴而扎起的丸子頭,動作輕得像一種錯覺。 你還好嗎?他問。仲影走出了臥室,蹲下身,看著她。原來他在家啊,符黎想。他仍舊冷靜,不顯露太多表情,但過近的距離好像能讓她讀懂一些東西。 沒事,就是生理期 她感覺不久之前才解釋過。 我有止痛藥。他說。 符黎臉色蒼白地回答:我吃常見的止痛藥會有副作用。 他目光下落:去床上休息吧。 可是還想看電視 她身體虛弱,語氣也松軟,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任性的話,最奇怪的是現(xiàn)在還躺在地上。真沒禮貌,她想著,又分不出余力再去解釋。倉皇之際,她不小心錯過了仲影想要扶起她的手。他并未退后,手臂反而向前探去,撐起她的腰背。符黎早就應(yīng)該意識到,無論身材再怎么像一張輕盈的紙,他都擁有成年男性的力氣??伤啦皇敲總€成年人都能輕而易舉把她橫抱起來。他的鎖骨清晰分明,身體肌rou卻勻稱緊致,隔著不算薄的居家服,她聽見他胸口強烈的心跳聲。 仲影抱她去了沙發(fā),隨后又從房間拿來一件干凈的白色毯子。符黎蜷縮起來,用毛絨玩具當作枕頭。他的東西不是黑色就是白色。謝謝。她遮住半張臉,低聲說。 不用謝。 他打開電視,順勢坐在沙發(fā)附近的地毯上。她已經(jīng)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了二十四年,卻只在偶像劇和浪漫的黑白電影里見過公主抱。以前她研究過,這不是種輕松的姿勢,而想要在熒幕上呈現(xiàn)出好看的姿態(tài),身體就更得處處緊繃。但她完全沒力氣那么做。不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什么樣子的。也許那不重要,也許重要的是,被施以援手的人應(yīng)該感到心動如果不處于生理期,沒有被痛經(jīng)折磨的話,她一定會的。 看什么?他問。 什么都行。 仲影用遙控器啟動網(wǎng)絡(luò)電視應(yīng)用程序。他選擇了一部電影,名字叫做。 要吃東西嗎? 不 痛經(jīng)的時候不吐出來已經(jīng)是萬幸了。符黎專注地看著電視,試圖轉(zhuǎn)移注意力。熊貓們塊頭不小,憨厚可掬,毛發(fā)細密柔軟,在繁育基地里悠閑自在地生活著。只看了開頭,她就知道這部電影沒有虛構(gòu)的故事,是個純粹的動物紀錄片。來世做個熊貓吧,符黎想。它長得可愛,牙齒也尖利。 為什么紀錄片會在電影分類里符黎有氣無力地搭話。 也算電影,仲影面對電視,我在電影節(jié)看過。 你那么喜歡熊貓啊。她心中忽然有了不切實際的想法:他的東西不是黑色就是白色,難道和熊貓也有關(guān)嗎? 因為我家那邊沒有這種動物。他平靜地回答。 趁著疼痛稍微退卻,符黎奪回了一丁點思考的能力。熊貓的發(fā)源地不是這座城市,但她從不會說我家那邊沒有因為它們被照料得很好,慢慢脫離了瀕危行列,分散在全國各地享福。除非他的家位于遙不可及的地方,否則不會采取這種說法。 仲老師,她雙手按住腹部,你家在國外嗎。 在雪國。 雪國。在北邊,地球的另一邊,勾起許多想象。那里有仙境般的森林、連綿的雪山,還有流傳數(shù)百年的雪國神話。漫長的冬季里能看見極光,也有極晝和極夜的日子。有時符黎覺得他像個精靈,如今看來,在那個國度,他真的可以擁有一片森林。 完全看不出你是外國人 我一直在學(xué)習(xí)。 他能夠用中文寫作,所以符黎從未想過他的成長環(huán)境與自己的不同。他的偶爾帶著外語譯文般的生疏感,起初她還以為那是遣詞造句的技巧。 假如以后去雪國旅游的話,可以請你她說著,被身體里撕扯的痛感打斷了。 嗯,他依然看著電視,不過我也很久沒回去了。 你是混血嗎? 不是。 那大學(xué)她想問他的大學(xué)是在哪里讀的。 就在這里。他回答,意思是這座城市。 符黎盡可能蜷成一團,訴說著自己的好奇心。初次與他相遇時她喝多了酒,覺得一切機緣巧合皆如夢幻泡影。她甚至想過,前世他是株天上的仙草,今生下凡來還她灌溉的恩情?,F(xiàn)在,慢慢的,她撥開了他身邊的迷霧:雪國廣袤,臨近世界的盡頭,人們難免孤僻;一向沉默,則可能因為漢語并非自幼使用的語言,所以惜字如金,只說有把握的話。這些都有現(xiàn)實作為解釋,不是夢,也不是白日的幻想。 我想睡一會。 她沒心思再說話,隱約聽著電視里述說熊貓生活習(xí)性的旁白。經(jīng)期能睡覺是種幸運或許任何痛苦的時候都是睡著了也就不覺得痛了。 睡吧。他說。 符黎隨后閉上眼睛。仲影始終沒轉(zhuǎn)過來正視她,只是坐在沙發(fā)旁,面朝電視的方向。不論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希望他別轉(zhuǎn)過來看見自己憔悴的臉,而他恰好也那么做了。謝謝,她仿佛在夢里對他說。 語言真是奇妙啊,半夢半醒之間,她想著。大學(xué)時她見過某位學(xué)弟,既乖巧又儒雅,后來才知道他來自江城,普通話一般,許多事情埋在心里,不知道怎樣表達。如果揭開語言的封印,呈現(xiàn)出來的面目也會截然不同。那么他呢?他有幾分性格被語言封印了呢?幸好文字是難以造假的,無論再怎么矯飾,都會在字里行間顯出人的底色。 電影的聲響不斷鉆進耳朵里。她夢見仲影回了雪國,越過雪境,和熊貓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然后他的黑白衣服融化了,也變成一只熊貓,沖她爬過來,對著她笑。但符黎知道那笑容不屬于他,是小葉嗎,還是衛(wèi)瀾?它裹著樹葉翻滾,肚皮朝上,手腳貼在土地上。她伸出手,又立刻收回,像觸電一樣。對不起!她驚呼道。 后來她掉進漆黑的無底洞里,腹部像被捶打似的疼。過了一段時間,血汩汩地流出來,宣告生理期正式開始。符黎昏昏沉沉睡了三個小時,睜開眼睛已經(jīng)到了下午兩點。清醒后,她發(fā)現(xiàn)仲影將電視的聲音調(diào)小,又播放了一部海洋動物紀錄片。他還在客廳里沒藏起來也沒離開站在書架前端詳。 符黎攥緊毯子,看著他的背影發(fā)呆。他腿長腰細,肩膀?qū)挾?,讓人很難移開目光。 吃飯嗎。仲影側(cè)過身問。她發(fā)覺他很擅長用冷漠的語調(diào)說關(guān)切的話。 我自己來就好。 最艱難的疼痛暫且過去了,符黎翻下沙發(fā),把白色毛毯疊好,走向廚房。他把炒飯和幾道小菜裝進了她的玻璃飯盒。他們流著類似的血液,也同樣喜歡用冷凍和冷藏的方式保存食物。她用微波爐熱了飯菜,香氣四溢。胃里空蕩蕩的,像漏了一個窟窿,幸好他為她留了午餐。 符黎用勺子舀起飯,在廚房站著吃起來。如果生理期過去,換作有興致時,她會想在夢里征服他。如果通勤沒那么辛苦,如果她沒被工作折磨得不時焦慮,如果她先前沒在他面前喝醉過兩次,她會想要愛上他。而現(xiàn)在還是算了吧,只做讀者、室友和游戲玩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