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zhǔn)看到了她的發(fā)髻，高高盤起的桃心髻上只是插了一支鎏金嵌珠蝴蝶簪，就像她給人的感覺一樣，嬌妍美麗，偏偏又清雅動人。

不應(yīng)該是這樣…蘇準(zhǔn)下意識地想，那是已婚婦人的發(fā)髻。

他知道因?yàn)楦赣H的去世，自己和李家的婚事已是不可能了，他要守孝，而女子花信易逝，李家千金不會等他三年?？杉幢闳绱耍膊恢劣谌绱搜杆倬图蘖巳?。

電光石火間，蘇準(zhǔn)已然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那個他心心念念魂?duì)繅艨M的人，并不是李家干金。

”?。　?/br>
孩童尖細(xì)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下意識伸出手，接住了落下來的幕籬。

”爺，”小廝海生見他紋絲不動，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這是那家小娘子的?！?/br>
”啊，哦…..”蘇準(zhǔn)渾渾噩噩的，撥動馬頭朝曹家的馬車走去，少女就站在路邊，他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把冪籬遞給迎上來的婆子，“貴府之物?！?/br>
“多謝蘇將軍?！?/br>
婆子忙接過冪籬給小主人戴上，他看到少女微微別過臉，朝侍立在一旁的丫鬟輕聲道：”香卉，替我向蘇將軍道謝?！?/br>
”是，太太?！?/br>
太太…..早已有了預(yù)料，可這兩個字依舊在蘇準(zhǔn)心頭落下重重一錘，忽然之間，他心里泛起難以名狀的苦澀來。分明她就在眼前，分明他們的距離這樣近，而他們連幾句道謝的對話，都要通過他人之口來進(jìn)行。

是他遲了，到底還是遲了。

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然錯過了她。

”舉手之勞，不必多禮?！狈路鹚廾话?，他如同他們初逢時那般回答，只是彼時的心境已與眼下完全不同，蘇準(zhǔn)竭力想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握著韁繩的手卻越攥越緊。

他只能把視線移開，再不能看她一眼，不經(jīng)意間，目光滑過穿著綾紅衫子的小姑娘身上，蘇準(zhǔn)忽的一頓。

大概是方才追趕冪籬的時候動作有些大，小姑娘藏在衣襟里的玉佩滑了出來，陽光之下，渾然一塊的青玉竟泛出藍(lán)幽幽的光芒，佛陀慈悲的笑容仿佛透出幾分詭異。

”這是…，.”蘇準(zhǔn)大吃一驚，“這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曹家在京城外有三處莊子，一處就在云煙湖畔，依山傍水，風(fēng)景秀麗。

因是別莊，府里的下人不多，園子雖然每日都有人精心打理，卻還是無可避免地顯出冷清來。往往黃昏時，滿園的花木便陷入昏沉的暮靄中，只有東邊的院子里亮著燈燭，在那漸漸沉寂的黑暗中閃爍著幽微光芒。

小院之中也總是極安靜的，只有正房里不斷傳出平緩的木魚聲，篤、篤、篤、篤….，

一聲，兩聲，三聲….，從天明敲到日落，仿佛永遠(yuǎn)也不會停歇。

”又來了，”站在院門口和幾個婆子閑磕牙的如意小聲道，”我看姨娘這樣兒，肯定已經(jīng)瘋了?！?/br>
以前在京里蕓姨娘雖然也會念佛，可自從被送到莊子上后，她就閉門不出，每天都跪坐在佛像前敲木魚誦經(jīng)。如意每每進(jìn)去給她送飯，昏暗的內(nèi)室里，只看得到香燭裊裊，蕓姨娘一身石青色裙衫，面無表情地對著佛像念念有詞，不管如意是與她說話還是弄出響動，她都充耳不聞。

第一次見到她這副模樣，如意被嚇了一跳。在京里的時候，蕓姨娘固然寡言，卻也不是這副樣子，一時之間，她渾身發(fā)冷，也不敢說話，小心翼翼地把飯菜放在案幾上，幾乎是奪門而逃。

“姨娘是不是瘋了？”

從那天起，如意就忍不住在想。被送到別莊后，老爺一次也沒來看過，姨娘想來是徹底失寵了，受不了打擊就此瘋癲也不是奇事。

如意不由深恨自己倒霉，怎么就跟了這么一個瘋癲的主人。偏她又回不了京城，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蕓姨娘身邊伺候著，看著她一天天一月月地跪坐在那尊佛像前，如同一具行尸走rou。

就在那一天，如意照舊給蕓姨娘送飯進(jìn)去。她偷偷觀察著女人瘦削的身影，想看看她的表情和前一晚有沒有不同。忽然，蕓姨娘笑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長時間沒有說話，讓她的聲音透出粗嘎的沙啞來，背后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來了，如意驚慌得不敢說話，隨即聽到她幽幽地說：“我沒瘋，我就快要離開這里了?！?/br>
那一天，是京里的曹府傳出太太有孕在身的時候。

如意不敢再去給蕓姨娘送飯，便把這活推給了幾個小丫鬟。小丫鬟們敢怒不敢言，每一個進(jìn)去給蕓姨娘送過飯后都會臉色煞白地出來。自從，姨娘瘋了的傳言在莊子里越傳越廣，到底因?yàn)椴芗矣聡?yán)格，沒能傳到外頭去。

“瘋了又怎樣，”一個婆子道，“除非京里老爺太太發(fā)話，咱們還不是得伺候她?！?/br>
如意沒有說話，不知道為什么，她心里總有一種預(yù)感，這一天恐怕快到了。

這天晚上到了后半夜，忽然下起了大雨。

如意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院子外一陣擾攘。接著就是雜沓的腳步聲，她的房門被人推開，值夜的婆子匆匆跑進(jìn)來：“如意，京里來人了，快起來，老爺說不定要尋你問話?！?/br>
她心里一涼，來了。

快速穿戴好，如意連忙跟著婆子出了門。雨下得越來越大，瓢潑的大雨仿佛當(dāng)空傾倒而下，在天地間濺射出教人難以視物的水幕。她看到老爺披著油衣進(jìn)了正房，一閃而過的視線里，那張是從未有過的陰沉冷冰。

如意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一旁有個小丫鬟小聲問她：“如意jiejie，姨娘她……”

“閉嘴！”她壓低聲音喝道，“別多話！”

正房里總是篤篤篤篤響個不停的木魚聲乍然止歇，片刻后，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凄厲的喊叫。男人大步走出來，蕓姨娘跌跌撞撞地追在他身后想去抓他的衣角。

“老爺！老爺！”

如意伺候了蕓姨娘五年，從沒有聽過她這般的語調(diào)，撕心裂肺、尖利刺耳，如同最丑陋的夜梟，在苦苦哀求中把自己最后一分為人的尊嚴(yán)碾得粉碎。但是，如意想，這個女人從很久之前，可能就不算個人了罷。

“求求你，不要讓我走！不要讓我走！”

她追到大雨里，雨水混合著涕淚流淌下來，那張其貌不揚(yáng)的臉看上去愈發(fā)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