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下)
上元夜(下)
剛走到前邊,又被長安從后面趕上叫住,大姐等等,上前道,夜深了冷,月娘見大姐身上單薄,交代我讓杏兒往屋里取件皮襖帶上,教大姐略等等兒。 我謝道,多累jiejie。 蘭哥兒走到一旁,拿眼脧過來,口中道,是了,只陳姐兒是他老人家兩姓的嫡親親女兒。 我說道,你在外面與人合氣,回家要尋人撒氣,你找錯了人! 長安道,哥兒話不恁的說。哥兒的衣服,我也差人取來。 蘭哥兒道,多謝你費(fèi)心。辜負(fù)了jiejie的好意,我卻不覺得冷呢。 正說著,見杏兒和晉保都拿了襖子出來,長安替我穿上,說道,哥兒和大姐少走走,早些來家。我和蘭哥兒應(yīng)諾去了。 出的大街上,但見花火齊放,煙罥塵籠,笙歌鼎沸,簫鼓聒天,游人摩肩接踵,十分熱鬧。我和蘭哥兒兩個都不說話,一直走到燈市里。當(dāng)中奇燈異彩延綿數(shù)里,光若白晝,恍如仙境,四下諸般買賣、百貨陳雜。 走到橋下,有賣半人高的三層小琉璃燈,窗壁上皆畫神仙故事,中設(shè)各樣人物機(jī)關(guān),個頭雖小,勝在形態(tài)動人,栩栩如生,極為精巧,燈腳更穿結(jié)彩珠流蘇,最難得的是通身琉璃,竟不見燈骨,整個晶瑩剔透,光耀奪目。 蘭哥兒見我看這燈,說道,陳姐兒若喜歡,我買與陳姐兒。 我兩步扠開一邊往橋上去,回敬道,不敢勞動。到明日不知明里暗里還有許多顛三倒四的話來編排我,把人傷了還墮在云霧里呢,我受不起。 蘭哥兒趕上來道,天么,我怎會拿話傷陳姐兒。 我不睬他,逕往橋上走。蘭哥兒挨過來堆下笑,說道,好陳姐兒,是我錯了,你理一理我。你若有氣,明兒只上覆月娘,打罰我都認(rèn)罷,只是別不理人。你還不解氣,便親自打我兩下。說著扯住袖子拿起我的手作勢往他身上打。 我一把掙脫開,說道,你不要歪纏,我不曾生氣。左右我和你們不一個姓的,山核桃,差著一槅兒,少不了來日在你王家的手里討口飯吃,并不敢生一生氣。 蘭哥兒慌道,這話哪兒來!我待陳姐兒何時隔過肚腸。原是我說錯了,我與你賭個咒,我對陳姐兒如不一心,便教我立刻從這橋上跌下去摔死。又是作揖又賭咒央及,我跪下來央你。 我立住腳,轉(zhuǎn)過身瞧他。蘭哥兒把臉紅了,低聲道,等回去再,小廝們跟前看著呢。 我轉(zhuǎn)身便走,蘭哥兒跟腳過來說道,好陳姐兒,你想怎的,隨問幾件事,我都依你。 見我不言語,便接著說,上次那江淮頭一卷可還喜歡,我那邊還有兩本,明日教晉保都送到你屋里。又說,我新得人贈了本繡像瑞仙亭,請陳姐兒先看。 說的我把心回動了,答道,只要瑞仙亭罷。江淮有些篇怪剌剌的,天一黑,教人心里害怕。蘭哥兒滿口應(yīng)了。 臨橋開著一間茶鋪,樓上設(shè)氍毹簾幕,我和蘭哥兒走到二樓,揀臨窗坐位坐了看燈。 看到街上有打冰盞兒的走過,我說道,方才吃酒吃的心熱,教小廝買碗果子吃,要鎮(zhèn)的涼涼的。 蘭哥兒拿出一錢銀子打發(fā)雙福去買兩碗果子干,吩咐少放些酸。 不一時小廝端著兩個盞子回來,看那碗中,黃澄澄、紅馥馥、甜絲絲、脆生生。 蘭哥兒摸了摸碗,說道,只怕冷,陳姐兒慢些吃。 我笑道,在家月娘拘著我,你是哪個,也來管我。 蘭哥兒道,教他老人家知道我與你吃冰,不好饒我的。 我說道,你在她面前一向乖,今日怎的鬧將起來。我不好說的,不爭你在外頭和人合氣,不該來家拿我們煞氣。只是我便也罷了,如何在月娘跟前也說起渾話來,又是她好日子,她又多看重你,可不是教她心寒。 蘭哥兒笑嘻嘻道,陳姐兒休問,倒少紛擾。我從此再不說了。 我問道,你實說,究竟是為樁甚么事。 蘭哥兒把臉低著半日,說道,陳姐兒,我實對你說罷,只放在你心里。我街上有個兄弟姓陸名實遠(yuǎn),在前街生藥鋪幫工。一日,往都司鄧經(jīng)歷老爺府中送藥,正見兩人慌慌遞帖打點,他認(rèn)得其中一個是杜員外的大家人,又聽他口中說起王家的,便存了個心,打聽出來原來上頭下文書,著本府拿賊盜,因走來說與我。杜員外手中營生與我家有許多相干,他家姐夫是劉國舅的四門親家,在本府做同知,只因jiejie死了,走動少了。我與他家第三個兒子在書房會課結(jié)識,便哄他吃醉酒了,盤問出來。你道怎的,拿的是先頭你房里那個叫寶英的爹娘。 我驚道,他老實人家,如何把他做賊拿? 蘭哥兒道,正是。我見他醉得說不得話了,又叫過他小廝答話??捎智闪?,我原先只覺這小廝面生,你道他是誰,卻是寶英的遠(yuǎn)房表兄弟,叫紹永的,原先在杜老爺跟前答應(yīng)。見我問他,淌下淚來,如此這般對我說。他表舅父母斷了八十杖,臂膊上刺字,舅娘一時心急,尋了短見,舅爺捱了幾日,也撒了手。他便拜辭了主家,送寶英回鄉(xiāng)。沒走到半路,寶英害了急癥,不到十日,嗚呼死了。他討藥沒了盤纏,又沒著落處,只得賒了具棺木燒化了,又投回在杜家答應(yīng)。杜老爺便令他伺候三爺。我默默聽了,心里不知是何計較。 又聽蘭哥兒說,寶英的爹娘是老人了,一世都在宅上,他果真干下這個勾當(dāng),月娘有個不知道的?上下瞞得鐵桶似的,什么打發(fā)嫁人了,只哄你我兩個年紀(jì)小的罷。便是拿到官府了,左不過二十貫錢,又有杜員外出手浸潤,與他周旋,好好的怎把兩條命也折進(jìn)去?我聽人背地說,月娘掙下這一分錢財,有許多不義在里頭,我還不信,原來上梁不正下梁歪。遠(yuǎn)的不說,只這一年,打發(fā)出去了多少丫頭婆子,難道老姑娘也抹臉戴?髻嫁人去,想來都監(jiān)在那里吃官司,她瞞得倒好。如今朝廷敕書提拿盜賊,依我看,這日子長遠(yuǎn)過不得了。 我見他越發(fā)氣狠狠的,便知他原為這背后言語,因說道,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怎當(dāng)?shù)谜妗D愫媚凶訚h,也要有個主張,瞎子捉鬼 沒影兒的事,人把污名潑你家頭上,你不和月娘一心,卻信那奴才言語?這一分家財,早晚不落在你手里也是的。你只依我,這話,再休提起。 蘭哥兒說道,我依你便是。 又點了兩盞胡桃松子茶吃畢,起身往家去。 走過橋下,蘭哥兒要買琉璃燈 ,我說道,你待要買燈,不消買琉璃燈,買只鶴燈掛倒好。一為請罪,一為與月娘祝壽,必定討她歡心。 蘭哥兒喜道,到底陳姐兒疼我,替我想恁周全。 走到家門首,蘭哥兒忽然道,陳姐兒,今日說的,我和你拍個手,只在這一二年間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