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
面試
剛到泊都的日子大概是祝笛瀾有生以來最難挨的日子,每天在咖啡廳里打六個小時的工,晚上又去別人家里輔導小朋友的功課,以賺取自己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的資格。 晚上九點回家匆匆洗漱,打開臺燈在書桌前坐下,翻看考研的書籍和習題。好幾次不知不覺睡覺了,清早在書桌上醒來,洗漱后又去咖啡廳工作。 多少次在公車上捧著書卻不知不覺睡著,在終點站被喚醒。于是在蕭瑟的寒風中往回走,路邊的燈看著都是如此的孤冷。 偶爾累到走不動路,她就靠著路燈休息一會兒,看到遠方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錯落的燈光艱辛穿過這寒風照到她的眼睛里。一個不過幾千米開外的世界,卻是實實在在的無法觸碰的都市海市蜃樓。 自己站在黑暗中,像個呆滯的臟娃娃。眼淚卻掉不下來。同情自己嗎?不都是自己的選擇,還是要咬牙繼續(xù)走下去。這樣沒日沒夜的工作過了三個月,終于好似看到盡頭。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簡潔的淡妝,頭發(fā)扎成清爽的馬尾,祝笛瀾找著襯衫、外套、西裝短裙上一切顯眼或不怎么顯眼的的褶皺,不斷撫平它們,重復的動作似乎略帶神經(jīng)質(zhì),她美麗的臉龐上寫著內(nèi)斂的緊張。 幸運的是,讀書拿到好成績對她來說一直不是難事。只是這次研究生面試略有不同。 祝笛瀾在堯城最好的大學拿到心理學學士,她并不想離開堯城,那是一座富裕豐饒并且宜居的城市,四年的大學生活讓她熟悉喜愛這座城市,她的好成績也讓她有保送研究生的機會。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 她搖了搖頭,努力把那不開心的回憶甩開。她不得不離開堯城,來到泊都,這座被各種摩天大樓遮蔽了天空,空氣里彌漫著紙醉金迷氣息的城市。 她申請了泊都文化大學的心理學研究生,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和大學,沒有朋友,沒有相識的導師。即使她輕松拿到筆試第一的好成績,對隨后的面試還是相當犯怵。 最后一個深呼吸,她走進面試室,安靜的教室里只有高跟鞋發(fā)出的輕微嗒嗒聲。 五位教授面試官坐在她對面,她認出最中間那位教授,廖逍,這個國家最負盛名的犯罪心理學專家。 他已年近六十,看著卻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濃密的頭發(fā)里夾雜著一些白發(fā),看起來是一種穩(wěn)重的灰色,給人肅穆并且十分可靠的感覺。 廖逍看著祝笛瀾,不知在審視什么,他黑色的瞳孔里什么感情色彩都沒有卻又似藏了無數(shù)的滄桑和波瀾。 本來應是由廖逍來開始這段面試。沉默意外地久了一點,廖逍左手邊的女教授瞄了廖逍一眼,她的左眉微微一挑又很快恢復原狀,顯然是略感驚訝。 祝笛瀾開始輕微不安,思考是否應該開口打破沉默。 女教授掛上幅度很小但是親切的微笑,祝笛瀾同學,首先感謝你來參加我們的研究生面試,接下來我們正式開始吧。 祝笛瀾轉(zhuǎn)向女教授,看著她的笑容,突然沒有那么緊張了。她微微調(diào)整坐姿,掛上標準的微笑,開始這場面試。 問題基本上由女教授來提,祝笛瀾也如預期一般回答十分順利。她并沒有怎么分心,但也注意到廖逍似乎對她的檔案產(chǎn)生了巨大的興趣。 他全程都沒有把眼睛從她的檔案上挪開過,但對坐在眼前的這個真人卻視若無睹。 祝笛瀾略感不安,雖然她并沒有選擇犯罪心理學的方向,但是猜測不到廖逍教授這樣重要人物的心意,讓她對能否被錄取開始憂心起來。 最后離開房間時,她的目光才又一次與廖逍的撞在了一起,他眼里的黑色依舊毫無波瀾,什么都沒變。 她什么都猜不出。 回到臨時的住所,祝笛瀾真的開始不安起來。這次面試更像是背水一戰(zhàn)。自從離開堯城,她完全切割了自己的過去,沒有再與以前的朋友聯(lián)系。 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其他任何的支持。如果拿不到這個研究生的資格,祝笛瀾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不安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她馬上起身換了件衣服,補妝。下午要去打工的咖啡店,畢竟養(yǎng)活當下的自己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坐了半個小時的公車來到屏幽咖啡。 這個咖啡館很接近市中心,租金高得可怕,店主依舊很任性地依照自己的心意用木材裝飾,每天鮮花鋪陳,燈光較暗卻不曖昧,隔斷和私密性極好,在里面喝咖啡像是躲在原始森林里。祝笛瀾很愛這家咖啡館,這樣的安靜、昏暗和私密性也給了在這打工的她極大的安全感。 工作一切如常。大概過了三四個小時,她留意到一位西裝革履的客人,他身形矯健,行走自如,右手卻拄著一根精致的手杖,手杖上是一個銀質(zhì)的獅頭,這樣的背影有一種很傲人的貴族氣質(zhì)。 他在店里的書架前停下來,細細的讀著那些書名。 先生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嗎? 那個男人轉(zhuǎn)過身來,祝笛瀾看見他漆黑的瞳孔。 啊廖廖教授? 廖逍微笑。他并不擁有一張很嚴肅的臉,不笑時也不讓人生畏。但這個微笑的親切程度還是讓祝笛瀾有點受寵若驚。她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 你好,我是廖逍。 啊您好,廖教授我,我認識您的。祝笛瀾趕緊與他握手。 今早的面試有些倉促,如果你不介意,可否借你的時間聊一聊?看到祝笛瀾猶豫的樣子,他又補充道:你放心,這不是面試。你就當作是普通的聊天。師生間的閑聊。 祝笛瀾愣住,隨后驚喜爬上眉梢,師生間廖教授,這是我被錄取了的意思嗎? 忽而感覺失言,她馬上補充,我不是故意要打探的,只是 沒事,廖逍依舊保持著平和的笑容,可以借用你的時間嗎? 一瞬間的狂喜之后祝笛瀾的心情又降到冰點:我當然很愿意!可是廖教授,我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我 對廖逍這樣級別的人來說,如果拒絕這一次,恐怕就不會再有第二次。 哦。廖逍微微一頓,你在這里稍等。 他徐徐走向柜臺。祝笛瀾看著他的背影,依舊不太理解他手中那只杖的意義。 很快廖逍回來為她拉開椅子,坐吧,我與你的經(jīng)理解釋了,她接受我占用一點你的工作時間。 祝笛瀾看著他的笑容,忽然感到內(nèi)心有一陣小小的暖流經(jīng)過。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樣重要的一個人物親自為自己解釋,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 很久以來她都是孤獨堅強地為自己謀劃生活,內(nèi)心一旦經(jīng)歷過冬天,就已經(jīng)不知溫暖是何感受。 廖教授,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打工呢? 我在泊都找個人還不算很難。廖逍輕描淡寫地說,今早的面試我并沒有問你什么問題,但是我知道你很優(yōu)秀,你的專業(yè)水平讓我很滿意。 祝笛瀾一時驚喜地不知如何回應。 我想把這次會面當作一次師生間的閑聊,也許會問些隱私的問題,如果你不想回答,完全沒有問題。廖逍的笑容依舊很溫暖。 好。 我看了你的檔案,你為什么想從堯城來泊都呢?你在堯城大學有保送研究生的資質(zhì),堯城大學的心理系同樣數(shù)一數(shù)二,什么原因讓你來泊都? 他的語氣很溫和,祝笛瀾卻感覺舊傷口又一次被狠狠撕開了。但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我想要一個新的開始。我覺得泊都比較符合我的未來規(guī)劃。 理解。廖逍依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梢粤牧哪愕募彝幔?/br> 一個更不幸的問題。祝笛瀾笑不出來了。她與原生家庭已經(jīng)切斷了聯(lián)系,那個充斥著冷戰(zhàn)與暴力,卻被喚作家的地方。從童年開始的一切經(jīng)歷,幾乎都沒有讓她覺得幸福過。 一個,很小的城鎮(zhèn),離堯城不遠。如果留在那里,人生一眼就看見盡頭。我想要出來,看看別人的生活看看自己的可能性。祝笛瀾說到這輕輕嘆口氣,隨后很快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不想把自己拽入過去的負面回憶。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陰暗面,不好的回憶,童年的傷痛廖逍安慰似的念出這段話,這是你對心理學感興趣的原因嗎?自愈? 祝笛瀾掩不住驚訝地望向他,支吾著,嗯可以說是吧想幫助自己,也想幫助其他人 對犯罪心理學的了解有多少? 知道基礎的理論。但是沒有深入學習過,我比較中意的方向 應用心理學。我知道。 廖逍的表情和語氣都沒有什么變化,祝笛瀾卻驀然感受到了一股輕微的壓力。 我希望你可以轉(zhuǎn)向犯罪心理學的研究方向。我是你的導師。 祝笛瀾愕然。這是一個她根本料想不到的情況,她木然張開嘴唇,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她看著廖逍的笑容和深邃的眼睛。 她想:我有的選嗎? 我知道你可能已經(jīng)對自己未來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規(guī)劃,憑你的能力也可以成為優(yōu)秀的心理學家或者治療師。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有些滑稽 廖逍微微轉(zhuǎn)換坐姿,印照在他臉上的光影晃動。 祝笛瀾肯定他的表情沒有變,可是這光影似乎讓他的笑容隱去了。 廖逍微微一頓才說,恐怕這不是一次請求。 即使如此強勢的要求,從廖逍的嘴里說出來都能高雅溫和。 祝笛瀾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她的表情麻木了,呆呆地問:我沒有選擇?我能知道為什么嗎? 你很優(yōu)秀。我非常期待與你共事。 廖逍的話,冠冕堂皇,如同沒說。大概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補充道,我相信你在未來會取得很大的成就。 祝笛瀾好似在狂喜的一瞬跌入冰湖里。換方向和換導師倒也不是多么難以置信的事。只是這樣的發(fā)生方式,讓她隱隱覺得詭異和不安。 我知道你在這里生活不易,這些工作是你維持生活的基礎。但我希望你可以在接下來的時間把重心放在犯罪心理學的研究和學習上。你知道我除了在大學授課以外,同樣是司法機關的專家證人,負責專業(yè)的精神鑒定。開學以后你會有很多的實習機會,我希望你能花時間在專業(yè)技能上。過難以為繼的生活對此并沒有好處。 廖逍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和一張銀行卡,輕輕放在桌上,推向祝笛瀾。密碼是你的生日。如果你需要任何的幫助。任何,經(jīng)濟、專業(yè)甚至人際方面的任何幫助,請務必來找我。 祝笛瀾不可置信地盯著桌子上的名片和銀行卡,沒有任何反應。廖逍起身不緊不慢地拿起他的手杖,最后說了一句我會聯(lián)系你便離開了。 他的腳步聲漸漸隱去以后,祝笛瀾在那個小隔間里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墻上那個掛鐘發(fā)出的滴答聲,輕微而虛幻,就像剛剛發(fā)生的一切。 那個凝視著桌面失去思考能力的她,好像凝固在了時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