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生腌的美味在于生,未經(jīng)過烹飪的海鮮往往rou質(zhì)爽嫩帶甜,經(jīng)浸泡后有了酸辣口感,引人味蕾大動。蔣興提箸,夾起一塊帶著膏體的蟹殼送入嘴里。 他極愛海鮮,奈何年紀大了也不敢貪嘴,只能淺嘗輒止,嘬了口黃膏唇齒留香。 廣東人?那吃這個應(yīng)該很吃得慣。蔣興吐出蟹殼,這個梭子蟹,現(xiàn)在不是當季,還是差了點。 我覺得這個時候吃最好。倪少翔咬開一條蟹腿,嘬出爽滑蟹rou,這兩只是公蟹,谷雨前后最肥。入秋就是老蟹了,殼硬rou柴,沒點嚼頭啊。 說完似笑非笑盯著蔣興。 滿桌菜肴只有這道梭子蟹是蔣興點的,其余基本是倪少翔吃慣的口味。何靖剛剛來到利群,只見倪少翔當眾發(fā)難,脾氣大得滔天。他故意遲了十幾分鐘才來,沒想到蔣興居然還未出現(xiàn),擺明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于是直接坐下點菜,自顧自大快朵頤,連蔣興進門也不為所動。 蔣興手中筷子滯了兩秒,隨后輕輕放在骨碟上,看來少翔跟我確實口味不一樣,很難吃到一起去。 倪少翔輕嗤,這頓飯是二爺約的,二爺想吃什么就點什么。我不過點評幾句,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你爸最近身體恢復得怎樣?蔣興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臉色平靜嚴肅。 話說得不清不楚,連下床都難。倪少翔悻悻然放下筷子。狹長眼內(nèi)都是挑釁,直勾勾回望蔣興,年紀大了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就要交待后事了。二爺年事已高,記得多點保重身體。 蔣興聽罷居然展露笑容,對這番好意提醒不作回應(yīng)。 他病了這幾個月,社團大小事務(wù)都是你在跟進,我也沒有過問,就當是給你一個鍛煉機會,也是信任你。蔣興眼尾皺紋輕輕揚起,以前你爸管的時候,每兩個月跟我報一次數(shù),這個規(guī)矩你拜關(guān)二爺?shù)臅r候就知道了。如今你管了4個月新義,卻一次數(shù)都沒跟我報過。 蔣興雙手撐在蓋上,腰背挺直,少翔,我現(xiàn)在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頭頂風扇扇葉陳舊,呼哧呼哧轉(zhuǎn)成無數(shù)個黑色圓圈,卻帶不走此刻室內(nèi)凝固的悶熱潮濕。 解釋?倪少翔挑眉,二爺,你要我解釋什么?數(shù)是沒跟你報,我剛接手確實太忙了,但每個月按規(guī)矩分的錢也沒少給你啊。 阿勝,賬本拿來。廖勝掏出賬本,遞給蔣興。 這是近半年來的賬目,我已經(jīng)讓阿關(guān)影印了一份,上面圈住的全都是你私下轉(zhuǎn)走的現(xiàn)金數(shù)目。 蔣興將賬本直接扔到倪少翔面前,砸得碗碟脆響,黑色筷子驟然失衡,從桌上直直掉落。 倪少翔沉著臉拿起賬本隨意翻了幾頁,盯緊里面圈起的地方,強忍怒火合上,隨手甩在桌面。 應(yīng)急拿了點錢走,但我之后都有補上,里面也有顯示現(xiàn)金入賬。二爺什么時候不拿槍改行拿算盤了?算數(shù)那么差,看來還是拿槍更適合你。 我昨天查過我的戶頭,這四個月的錢只有少,沒有多,我就當是你剛把持大局經(jīng)驗不足。賬目一向是阿關(guān)跟的,他不敢耍花樣,你之前確實是補數(shù)了,但你這兩個禮拜開的支票都是空的,一分錢都取不出來。 蔣興掏出煙盒取煙,廖勝立刻湊上點火。 4000萬蔣興吸了口煙,你上個禮拜過海去了澳門,足足輸了4000萬。 倪少翔抿緊唇,胸口起伏的怒意籠罩周身,眼刀恨不得剜穿蔣興心臟。他知道蔣興一直暗中監(jiān)視自己,千防萬防,就這么點時間差也能被蔣興抓到把柄。 這一餐鴻門宴怕是自己安插在蔣興身邊的人收錢不做事,連這種證據(jù)也能流出。 越想越憤懣。 我不管以前倪寬怎么幫你擦屁股把數(shù)填上,至少表面功夫他做得好看,大家可以相安無事。蔣興撣了煙灰,平靜臉上多了幾分狠厲,別說阿叔不給你機會,這4000萬,你這個月內(nèi)自己填上。否則就升堂開會,新義多的是能人,你不想坐這個位就給別人坐。 倪少翔冷笑一聲,我看是二爺你自己想坐吧? 我坐又如何?蔣興傾身向前,煙蒂彈至地面,新義從一開始就是我和倪寬各持三個堂口,論本事我一向不輸。你胃口大,我的生意你都要吃,做這種不忠不義的虧心事,小心吃多了消化不良。 虧心事?二爺,你放著大錢不賺,社團事務(wù)不管,你就不覺得自己對不起新義對不起這么多兄弟嗎?我還年輕,消化不良睡一晚就沒事了。二爺年紀大,我怕你消化不良分分鐘要進醫(yī)院。 倪少翔拿起灑大半的酒杯飲盡,我這個位,你不想我坐我都已經(jīng)坐了,誰讓我是倪寬的兒子呢?各持三個堂口又怎樣,最賺錢人數(shù)最多的堂口都是我倪家的。二爺,你最可惜的是沒生到個兒子幫你執(zhí)掌家業(yè),否則今天也輪不到我來囂張啊。 語出驚人,膽大包天。新義倪少囂張成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和開朝元老撕破臉皮也毫無驚懼。 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留情面。 蔣興不以為意,被倪少翔這副肆意妄為的少爺作風惹得發(fā)笑。不是那幾分沾親帶故的血緣關(guān)系,今日倪少翔連上桌與他共食資格都沒有。 真以為他堂堂蔣二爺拿不動槍了。 呵少翔,回家把枕頭墊高好好睡一覺,想想怎么把4000萬拿回來。等你錢交出來了,阿叔再請你吃生腌蟹。蔣興站起身,從口袋取出手帕,將手中沾染的海鮮味道擦拭干凈。 你是真不懂行,梭子蟹最肥的季節(jié)不是谷雨前后,而是過冬之前。 手帕隨話音飄落,蔣興轉(zhuǎn)身就走。 倪少翔盯緊蔣興背影,與隨后起身的廖勝相視一眼。廖勝面無表情,無視倪少翔眼底憤怒立即跟上蔣興。 那本浸了菜汁酒液的賬本還放在那里,污濁透滿紙頁,臟得刺眼。 廖勝彎腰替蔣興打開車門,驅(qū)車離開利群。 阿勝,倪少翔去澳門這件事你知道嗎?蔣興淡淡開口。 二爺,對不起,我確實不知道。廖勝的手握緊方向盤,從后視鏡偷瞄蔣興表情。 伴君如伴虎,哪怕是契爺也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察言觀色,惟命是從。 不怪你。蔣興輕舒口氣,如果不是江叔回澳門的時候撞見他從賭場出來,估計整個新義都沒人知道他那晚去賭了。 蔣興當然知道倪少翔那股不怕死的賭癮。早年間他被倪寬嚴加管束,就差把腿打斷鎖在家中,戒斷這股爛癮。結(jié)果養(yǎng)成偷偷摸摸去賭的習慣,自己老爸躺在床上管不動了,也不敢大搖大擺過海。倪少翔是命好,滿打滿算也是個學業(yè)有成的公子哥,全家獨寵,相貌堂堂。卻偏嗜賭如命,自甘墮落,再大的窟窿倪寬賣命也會幫他填上。 過多幾年,我這副老骨頭估計也做不動了。蔣興摸著自己皮膚松弛的膝蓋,不得不服歲月無情,等阿慈大學畢業(yè),我打算帶著她移民。北美也好澳洲也好,看她喜歡哪里吧。你還是要多歷練做事成熟點,跟我這么多年,我到時候肯定會留一份給你。 我明白。 廖勝聽罷,心沉到底。蔣興籌謀的移民計劃里,根本不會有他。這種所謂的半個兒子,不過是名聲好聽點的馬仔罷了。 但他不能讓蔣興把蔣慈帶走。要走,也應(yīng)該由他來帶。 廖勝斂起眼底黯淡,不發(fā)一言。 夜色入幕,半山蔣宅內(nèi)。 蔣慈吃過晚飯,正坐在自己房間看書。焦糖色翻領(lǐng)短袖上衣,腰間束著小千鳥格紋的高腰傘裙,悶熱天氣里扎了一個高高馬尾,俏麗動人。手中翻的是陳思敏贈她的,叫,講的是一對女性摯友的成長故事。 突然房門被敲響,熟悉聲音在門外叫喚,阿慈,在不在? 聽見是蔣興聲音,蔣慈合上書起身開門。 爸,你回來了?吃晚飯了嗎? 剛剛在樓下喝了湯。你跟我過來書房,陪我聊聊。 蔣興微笑,示意讓蔣慈跟他過去。蔣慈把房門帶上,跟在蔣興身后進了書房。 寬闊書房里沒有夸張到頂?shù)臅?,蔣興欠缺沉迷紙張之間的閑情逸致,也懶得學上流社會附庸風雅的裝修品味。他只添置了一套紅木組柜,把珍藏酒品陳列其上。僅有的十來本書還是蔣慈挑的,他以前翻過,后來便一直閑置柜上。 蔣慈隨性坐到書房另一邊的沙發(fā)上。傭人阿芬端來兩盅消暑糖水,百合蓮子燉雪耳,放在茶幾上便關(guān)門出去。 想好去港大讀什么專業(yè)了嗎? 蔣興從書房衛(wèi)生間里洗了手,一邊走出來一邊問蔣慈。 蔣慈拿起報紙翻看,頭也沒抬,我要讀金融。 為什么要讀這個? 蔣興落座,眉心擰緊,對女兒的選擇不甚理解,女孩子讀個教育專業(yè),以后畢業(yè)了做個老師,職業(yè)穩(wěn)定也容易受人認可。讀金融出來就是在中環(huán)格仔間做個加班白領(lǐng),聽著好聽,實則苦命。 我沒打算做老師。蔣慈把手里報紙合攏放回原處,我對比過好幾個專業(yè),像新聞傳媒或者社會人文類的我都沒有興趣,至于教育培訓類的更不是我志向所在。 蔣興搖了搖頭,你讀個教育,以后就業(yè)不是更有優(yōu)勢嗎?無論是本港還是國外,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只會越來越高,不怕讀了出來沒事做。況且這種專業(yè)畢業(yè)的,更容易得到優(yōu)秀家庭的肯定,你始終要嫁人的。 老爸,你是清朝人嗎?一個成年女性的擇業(yè)還需要考慮是否匹配嫁人條件?那索性不要念書了,在家繡花織布,裹緊雙足,16歲就可以出閣。省下來的學費供父母全部買入藍籌股,十幾年下來利復利,嫁妝豐厚羨煞旁人。 蔣小姐被老古董激得牙尖嘴利,語氣微惱,要與蔣興一較高下。 蔣興端起溫度漸涼的糖水,那碗豆腐鯽魚湯僅夠墊三分肚,此刻胃囊空空,連與女兒吵架都沒力氣。 他連喝了半盅才回應(yīng)蔣慈,你才19歲,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才是對你好,對你未來有用嗎?你真的以為你讀個金融以后能當財政司司長? 蔣慈雙手交叉胸前往沙發(fā)深處靠去,好啊,我就去做財政司司長。 那盅飄來甜香的百合蓮子燉雪耳,在她眼內(nèi)頓時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