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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平城九王爺府出門左拐,有一條破舊的菊子胡同,胡同深處的大院兒,三進三出,原本是一位清末重臣給自己的愛妾建的別苑。聽聞當年那重臣剛得了西太后的喜愛,在一次大宴上頭,他大著膽子想要老佛爺一幅字來討自己愛妾的歡心,因那愛妾名字里頭有一個菊字,又生的漂亮,老佛爺趁著醉意賜了菊姿二字,如此連帶著那整條胡同也有了名兒。

    沒過幾年,重臣得病沒了,這院子也就被人搶了去,只是好歹那院子牌匾上的兩個字兒尚撐些臉面,便被保存了下來,再往后,宣統(tǒng)退了位,大清沒了。亂戰(zhàn)之下,平城被北方的一個榮大帥給占了,那榮大帥倒也沒有在平城多待,留下了一個師來鎮(zhèn)著,自個兒又回了西北老窩。

    只是如此幾次三番的折騰,這院子也破敗了下來,如今并沒人曉得這大院子到底是誰家的,既沒主人來認,空著便也是空著,這滿平城里頭多的是沒地方住的窮苦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搬進來,你占個屋子,他占個回廊,大家肩挨著肩頭做了相鄰,倒是叫這破落的院子又活泛了起來。

    可若要問你住著的地兒,叫什么名兒?大家伙兒多半要面面相覷,隨后猶豫著回你一句:約莫是叫個什么菊子胡同的吧?

    菊,什么子?

    你親娘老子的子!

    菊姿這樣文雅的字眼兒,不適合連學都沒上過的苦出身人。

    十一月的平城尚未落雪,天氣灰撲撲的像蒙了一層毛玻璃,最里面院子的天井中,水缸子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的冰碴,冰面上擱著半個從當中破開的葫蘆,平常都是用作舀水的,被冒著白氣的冰面一凍,脆生的葫蘆面早裂開了細細的碎紋。

    稍遠處,日頭才從掉了大半的綠色琉璃瓦檐角上冒出了個角,院子正中的屋門開了,一身灰黑厚襖子的林宗祥邁了出來,威嚴方正的臉上難得的露著一絲喜色。

    往前邁了一步,一手叉了腰,一手往上一揚,提氣喊道:晨起練功嘍!

    師承譚派的嗓子,酣暢淋漓直沖九霄,直繞了大院幾個來回,叫起了平城的頭一岔買賣人。

    堂屋的門應聲而開,剃了平頭的賀昀天正兩手提著棉褲腰跨出了門檻,朝立在院子當中的人望一眼,笑道:師父早。

    林宗祥見到來人,面上喜色更甚,直往前邁了幾步,一手拍在賀昀天的肩上,道:把師弟們都喊起來,今兒晚上許你們頓好吃的。

    有喜事?

    賀昀天一聽,俊朗的臉上即刻冒出幾分靈光來,瞪了眼朝師父湊去。

    林宗祥朝他瞅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的意思,末了也沒再開口,只哼著調(diào)兒出了院門。

    估計是出去采買置辦了,賀昀天邊想著,忙扭身進了堂屋。

    熏了一整晚的屋子里氣味難聞,方才還不覺著,如今才從外頭進來,那腳臭味道夾雜著尿sao氣直往鼻子里頭鉆。

    賀昀天忙捂住口鼻,朝后一腳踹開了木門,天光順著門縫鉆了進來,照著里頭一畝三分地的地方,一眼就能瞅完。

    正對著屋門的,是一條灰磚摞起的大炕,上面鋪了草席,眼下一個一個的腦袋正緊挨著,因在炕頭的灶里頭燒了柴,如今還是熱著的,原先眾人正睡的熟,被那突然灌進來的冷風一吹,個個怨聲載道。

    賀昀天笑看著幾個師弟如泥鰍一般在被窩里頭拱著,連鞋都不脫,一躍跳上了炕沿,扯住了被子的一角往起一掀。

    被窩里的泥鰍便個個都藏不住了,護頭的護頭護腚的護腚,眾人笑嚷一陣,卻是都精神了起來,穿了衣裳各自去整理。

    賀昀天當先跑了出去,奔到天井大水缸子旁伸手探了探,冰涼刺骨,直激的他打了個寒顫,手卻是探不下去,冰面太厚。

    忙低頭在地上撿了半塊翹起的青石地磚,握緊了往冰面上砸去,冰屑亂飛,冰面上已是被砸出了一個洞,那舀水的半個葫蘆正晃悠悠的隨著方才的震動打了一個旋兒。

    賀昀天嘿嘿一笑,丟了石塊用葫蘆舀了半瓢冰水兜頭澆下,渾身一顫的功夫,伸手自頭頂往臉上一抹擦。

    這臉,就算洗了。

    身后已經(jīng)有師弟們開始推搡笑喊著走了過來,賀昀天忙又拿了肩頭上的一塊棉布把脖子抹了抹,讓出了地方。

    回頭,梢間里正并排走出了兩個姑娘,約莫十六七的年紀,一個梳著齊肩短發(fā),右邊靠耳朵的地方拿紅繩子打了一個漂亮的結(jié),一個頭發(fā)略長些,在腦后梳了條油亮的大辮子。

    賀昀天眼神一亮,招手喚到:小棠!

    那短發(fā)的姑娘應聲回過頭來,好一張俏麗的面容,眉眼彎彎,唇彎似新月,兩旁一邊一個梨渦。

    見是賀昀天,她張著唇正要開口,忽又想到了什么,朝旁瞥一眼,含著笑只不說話。

    賀昀天這才覺著,今日個個都好似有些不大對勁,明里暗里的朝他笑的怪誕。

    原想追上去問個清楚,身后那群吵鬧的聲響忽的停了下來,只聽一聲沉悶的咳嗽,有腳步聲自門外漸漸走近。

    他忙抖擻精神,轉(zhuǎn)過身去,臉上即刻堆出笑來,伸手接過林宗祥手中的木桶和油紙袋子。

    一股酸餿味兒透過木桶蓋子鉆了出來。

    賀昀天眸光一喜,招呼著眾人道:快來吃飯了!今早有豆汁兒和焦圈!

    眾人又是呼啦啦一陣高嚷,朝著他沖了來,拿碟子的拿碟子,搶袋子的搶袋子。

    賀昀天還惦記著方才的事,自師弟們手中搶出一碗豆汁兒,并著一個焦圈提在手中,往院子后頭出去。

    那處原先用來放柴的屋子,如今被林宗祥單辟了出來堆些雜物,眼下屋子前的空地上,方才那短頭發(fā)的姑娘正端了個大盆坐著洗衣裳。

    怎么這會就洗上了?飯都顧不上吃?

    見她兩手浸在水里揉搓間,手背上通紅一片,賀昀天眉頭微皺,快步走了過去,將手中提著的東西放在矮凳上,又蹲在木盆旁將手指頭伸了一根進去。

    浸骨的涼。

    那姑娘忙一把將他的手揮開,笑道:大師兄可別沾手,這水冷的很。頓了頓,又道:我這會還不餓,就先把昨晚大伙兒褪下來的衣裳洗了,昨日我去求了爹,爹答應了明日到廖局長家的堂會,我也能跟著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