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另一種人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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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青州下了一場大雪。車輪碾壓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道泥濘的轍印。枯林外不斷傳來官吏的吆喝聲,鐵鏈摩擦著地面嘩嘩作響。流放北疆的人群后,母親抱住他淚流不止。他抬頭看天空,看不曾停下的雪。伸出稚嫩的手,抹去母親眼角的淚。“娘,然兒會活著?!?/br>……一個月后,歲末新正前,他在家中老奴的護(hù)送下,一路顛沛到了盛京。“喻伯,就是那里嗎?”一眼望不到盡頭紅墻外,小小的少年目露茫然。平日里待他最為親切的喻伯沒有出聲,許久后,老人向他深深彎下腰,“小少爺,您一定要記住夫人的話,活下去?!?/br>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喻伯,也是最后一次見到濮陽家的人。從此以后,這世間不再有濮陽一族,也不再有濮陽蔚然,他跟在一個涂脂抹粉的男人身后走進(jìn)了紅墻內(nèi),從此踏上了另一條路。一條只為活下去的路。……“從今兒個起,你們是誰、叫什么、從哪里來、做過什么事,都通通忘了,進(jìn)了這紫禁城,往后你們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奴才,伺候主子的奴才?!?/br>雪后初陽,管事太監(jiān)坐在太師椅上,品著手邊一盞茶,不緊不慢地訓(xùn)著話。院子里站著一個個或面黃肌瘦,或膽怯不安的少年,所有人的頭都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分毫。入宮后的前兩個月,學(xué)的都是規(guī)矩。當(dāng)奴才的該怎樣站、怎樣坐、怎樣走、怎樣跪,看見貴人時又該怎樣行禮,怎樣回話。宮里規(guī)矩森嚴(yán),對奴才的規(guī)矩更嚴(yán)。白日里跪上一兩個時辰都是常事,膝蓋跪腫了、跪破了就纏上墊子,血水透過衣衫粘著墊子,傷處結(jié)痂三五次后,起了繭便不會再破。學(xué)好規(guī)矩后的第三個月,各宮來挑人。和相牛相馬一樣,各宮管事挑走了年輕力壯的,或皮相好機(jī)靈的帶回去給主子們過目。主子看中的留下,沒看中的遣回來。接著再輪到十二監(jiān)來挑人。許是因?yàn)樽R字,六歲的他意外被印綬監(jiān)掌司看上,在許多人羨慕的目光下,離開了院子。入宮的第一年,他進(jìn)了印綬監(jiān)。也拜了第一個師父,正是那印綬監(jiān)掌司。一個目不識丁之人。而后他也有了新的名字,沐十一。“很好很好,會讀書,會認(rèn)字,還要把這白凈的皮子養(yǎng)好。”剛?cè)胗【R監(jiān)時,他不明白那個拿著煙桿,一臉枯瘦的男人為何對他這般感嘆。直到三年后,他九歲那年,被送到另一個太監(jiān)的房里。他才知道,自己當(dāng)初為何會被看中。……太監(jiān)取樂,方式并不多。附庸風(fēng)雅大多是為了討主子歡心。真正的樂子,來自于錢財和無法發(fā)泄的欲望。在主子眼里,奴才從來都不是人,甚至還不如一條狗。同樣宮里的奴才們也沒把自己當(dāng)成人,從進(jìn)入皇宮的那一刻起,他們學(xué)的,就是察言觀色,伺候主子,服侍師父。得了賞錢會開心,沒有賞錢就想法子私攢。會盯著肥缺,想方設(shè)法踩著別人上。也會抱團(tuán)取暖,拉幫結(jié)派。不擅經(jīng)營的人會被一口一口啄去血rou成為一堆白骨。所以當(dāng)他第一次被送進(jìn)另一個太監(jiān)的房里,那老太監(jiān)拿著玉勢想要脫掉他的褲子,他抵死不從,還咬傷了那人,氣得那太監(jiān)拿著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頓。第二天,他被師父又狠狠打了一頓。打的渾身是血,再罰他三天沒有飯吃。沒過多久,他聽說師父讓七師兄替他去給老太監(jiān)賠罪。然而沐七回來之后就一直沒有下床,沒拖上半個月就因傷口潰爛而亡。其實(shí)他知道,七師兄回來的時候,腸子都掉出來了,死的時候整間屋子都是臭的,沐七死前一直抓著他的衣袖,目眥欲裂地看著他,“十一……我是替你死的,替你死的……”他沒有說話,只在沐七斷氣后,將他的尸體收拾整齊,讓他出宮時,是個人樣。從那一天起,他知道要在這個富貴又骯臟的地方活下去,只能學(xué)會隱忍和狠毒。可即便他再是隱忍,在后來的時日,也少不了被送出去。不過師父知道他的脾性,怕他得罪貴人,便只將他送給有虐打嗜好的人。他常是一身傷,血浸在靛藍(lán)色的袍子里,那時他會躲在無人一角,悄悄處理傷口。卻有一日,在太液池邊的一處山洞中,他遇見了這座皇宮的主人。那個尊貴無比的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那時她只是躲開婢女偷偷跑到山洞里玩。卻意外與他相遇。“你是哪個宮的?為什么躲在這里?”那個天真的公主,眼里只有好奇。可他卻連下跪都很困難,抹去了嘴角的血漬,他艱難跪下磕了一個頭,“回主子,小人是印綬監(jiān)的,路過此處不小心摔傷了,才進(jìn)了山洞?!?/br>他話還未說完,外間就傳來宮娥們的呼聲。那一聲聲焦急的“三公主”,他知道了眼前女童的身份。他依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山洞里充斥著淡淡的血腥味,那小小的少女看著他,道了聲“起來吧”,便轉(zhuǎn)身離去。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只有他知道的相遇。當(dāng)晚,他意外地收到了三公主的賜藥。幾樣再平常不過的藥物,這只是午后三公主隨口一句吩咐,辦差的人也沒特別上心。可這卻讓他的師父起了疑心。“你這個吃里扒外的狼崽子,想要告狀?你敢告給誰?”那年,十一歲的他,感受到了師父的殺意。而后沒多久,他被師父送給禁軍李千戶,那李千戶早年因傷而不能人道,最喜宮里紅唇白齒的內(nèi)侍,玩弄之后再將其虐殺,手中已有幾條人命。他知道多疑的師父準(zhǔn)備在他物盡其用后,徹底滅口。同樣他也知道這是自己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在印綬監(jiān)當(dāng)差的這些年,雖然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打雜的活路。但他早已將古今通集庫及鐵券、誥敕、貼黃、印信、勘合、符驗(yàn)、信符等印綬監(jiān)里,他所能接觸到的文料通通閱盡。想要活下來,就要知道自己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禁軍千戶李同,吏部侍郎李耿第三子,因著性情暴戾,手段殘忍,已使李家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李同,是他活下來的機(jī)會。那夜他出其不意重傷了李同,死里逃生。而后在外躲藏了一夜,隔日,便在太液池邊救起了三公主。其實(shí),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德安公主一定會在那日出現(xiàn)。但他卻記得一年前在山洞里遇到的那個女童。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