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

    第一回見著容彧，是在你九歲那年中秋。

    東閣大學(xué)士陸知微德高望重，乃兩朝元老，位列三公，時年清秋佳節(jié)，逢其六十壽誕，廣邀群臣，大宴賓客，更有天子親臨，向其道賀。

    而你自是跟著母兄，一道去了陸府。

    你甚少出宮，瞧什么都新奇，這兒竄竄那兒看看，真是恨不能多長一雙眼睛。

    前院群臣不議朝事，弄盞傳杯，吟詩作對，歡聲如雷。后宅亦是熱鬧非凡，母后端坐高位，一眾貴女婦人行禮問安，再作飛花傳詩，鄰座附耳低言，嘮些家長里短，你坐于母后邊上，只覺無聊透頂，便搖著母后的手，眼巴巴望她。

    知女莫若母，她當(dāng)下便知曉你是坐不住了，便招來兄長，囑咐他帶你去旁側(cè)玩，兄長一身玄衣，端方俊雅，他牽著你的手，帶你往外間走去。

    你歡歡喜喜隨兄長離去，在庭院入口，你忍不住回頭望一眼母后，只見她鳳冠華服，氣度雍容，笑容得體，眾星捧月坐于一群鶯鶯燕燕之中，雖是笑著，眉尖卻微微蹙起，垂著眼簾，望向臺下，目光始終流離眾人之間。

    你心底好奇，母后她是在看什么？

    但你不知道。

    你只記得你腳步一頓，那時的你不知為何，只是覺得母后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

    母后乃將門之后，一家從武，祖上往上數(shù)也是赫赫有名的鎮(zhèn)國大將軍，母后不似平常閨閣女兒，她自小喜歡舞刀弄劍，是個性格爽朗剛烈的女子。

    母后常對你說，若她生為男兒，那必是要隨父兄上陣殺敵，每每說到這兒，她便不免嘆氣。

    在你幼時的記憶之中，母后與父皇極為恩愛，每逢下朝之際，母后便會拉著你一道在門口早早等著父皇過來。

    你也經(jīng)常見額娘身披銀甲，當(dāng)著你的面耍槍弄刀，英姿颯爽，好不威風(fēng)，這令你從小就對馳馬試劍生出向往之意，母后也會教你一些拳腳功夫。

    你還記得小時候，你也是個要強的性子，每每見母后舞劍，總會忍不住上去，哭著鬧著要母后也教教你。

    好不容易才剛學(xué)會幾招幾式，便又嚷著要與母后比試一番，輸了又從地上翻起來，只咬咬牙，用充滿稚氣的聲音喊一句：再來。

    可惜你慢慢長大后，父皇只會叫你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女工刺繡。

    鳴玉，要有個女兒家的樣子。他總這樣說。

    女兒家的樣子究竟是哪樣的？那時你并不懂。

    隨著你慢慢長大，父皇愈來愈忙，有時明明來了母后的寢宮，也說不了幾句話，母后也漸漸變得消沉，越來越沉默，時常撫著院中刀槍，默默出神。

    因前朝權(quán)衡利弊，父皇開始納新人入宮，初始，母后會因此與父皇爭吵，后來沒有后來了，母后收起刀劍，換上華服，雍容大雅，成了世人心中期許的，完美一國之母的模樣，溫婉嫻雅，端莊大氣。

    她就這樣看著父皇，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到佳麗三千，夜夜笙歌。最是帝王無情。

    可如今，你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母后撫弄刀劍的模樣，幼時記憶之中，那一道在陽光底下耍刀弄槍、英姿颯爽的身影，已經(jīng)漸漸變得斑駁黯淡，模糊不清，連再次想起來，都覺得恍如隔世。

    很快兄長便將你帶到另一處小苑，此處立有假山小亭，清幽寥廓，望著亭子邊空蕩蕩的秋千，你歡快地坐了上去，到底是年紀小，得了樂子便將方才的畫面拋之腦后。

    兄長在身后輕輕推著你，隨著風(fēng)兒掠過發(fā)絲，秋千越蕩越高

    你看見一墻之隔，正是陸府后門，跪有一少年，雖是跪著，背脊卻如松石挺拔，秋日暑氣未消，日頭不小，灼灼落在少年后背之上。

    你好奇地打量他，少年目光堅定地直視前方，并未注意到你。

    一眨眼，秋千蕩下，有一群錦衣少年路過，皆是兄長國子監(jiān)的同窗，見著兄長在此，忙上前行禮，轉(zhuǎn)而又邀他去另一邊投壺玩樂。

    兄長搖頭：我要陪著鳴玉。

    眾人看向你，你從秋千上跳下來：諸位哥哥們好。

    你自小嘴甜，討人喜歡，這一聲便叫得一群少年飄飄然。

    你們是來找兄長的嗎？

    有人應(yīng)聲：可不，坤儀不如幫我等勸勸握瑜？鎮(zhèn)日里只曉得讀書，小心日后是個書呆子。

    握瑜是兄長的字，取自懷瑾握瑜。

    父母對兄長寄予厚望，在宮中課業(yè)繁多，兄長不像你，變著法子偷懶耍滑，他一向聽話，篤學(xué)不倦，現(xiàn)下好不容易出宮一躺，也只是乖乖陪著你，你忙勸他：兄長，你去玩兒吧。

    兄長看一眼你，板著臉，擔(dān)憂道：可可是鳴玉

    你仰首一笑：兄長，我這么大個人，你還怕丟了我呀?？烊グ桑揖驮谶@玩，待會兒兄長莫要忘了回來找我就是。

    兄長猶豫再三，你連聲相勸，又有一幫子少年呦五喝六，一番好說歹說兄長才一步三回頭離去。

    兄長走后，你踮腳踩在秋千上，將自己高高甩起來，看向墻外跪著的少年喊了一聲：喂，你為什么跪在這兒？

    才說一字，后頭便有一聲驚呼：公主！

    立馬來了兩個嬤嬤將你抱走：公主！可莫要再踩上秋千，方才嚇死奴婢了，若是不慎摔了可得了

    你抿唇，小臉一皺，滿是不快：我才不會摔！

    嬤嬤惶恐不安低下頭：您千金貴軀，奴婢實在害怕。

    你實在是不明白，為何總把你當(dāng)做瓷娃娃一般對待，兄長可以去上騎射課，但你不能，四皇兄可以夏時上樹秋來摸魚，你也不能。

    現(xiàn)下蕩個秋千，也是不能。你咬牙沒應(yīng)聲。

    那時你并不知曉，這不能的因，多數(shù)是因你是女兒家，并非男兒身，所以，你才不能。

    在陸府就這樣不歡而散，你心底始終惦記著那句沒有說完的話，那個跪在府外的少年。

    可你一介公主，久居深宮之中，又如何能打聽來外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