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彎刀（3）

    食欲和性欲，是人初始的本能。

    饑餓已經(jīng)烙進(jìn)她的靈魂。

    隨之一并烙上的，是對一個人的渴望。

    *

    赤門是夏氏一族的私器。

    夏氏發(fā)跡前曾與江湖門派有所瓜葛，在助前朝天子開拓基業(yè)時曾立下數(shù)功，后為免于皇室收歸和兔死狗烹，稱潛隱散歸于江湖，實則暗中成為夏家的私器，作為夏氏制衡弄權(quán)的利刃。

    赤門為維持其延續(xù)，各處搜羅乞兒孤兒，將他們粗粗地團(tuán)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萃取，從最低級的小刀晉為三十人。

    那個男人沒有騙她，她確實過上了好日子。

    此前她從未知道，除了饑餓，這世上還有這么多痛苦。

    那數(shù)十個小乞兒的命，只是不起眼的碎石，連磨刀都算不上。

    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的廝殺和無邊的折磨，憑著活下去的執(zhí)念，她一次又一次地從尸堆里爬出來。

    漸漸的，rou體上的饑餓已經(jīng)離她遠(yuǎn)去，她的胃已經(jīng)麻木。但心腔的空缺卻越來越大，她還要活么，有必要活么，為什么活？

    在赤門的日子是在教授暗器、刺殺中度過的，她的生活里只有殺人這個命令，無論多么良善的偽裝，都是為了最后一擊致命。

    她再也沒有看月亮。

    *

    某一年的夏至，本族長房娶親，夏家賓客盈門，花團(tuán)錦簇。

    她與諸多小刀扮作仕童在夏園里穿梭行事，侍候賓客。

    她運(yùn)氣不好，被排去伺候一群貴族紈绔。府上多的是嬌美可人的侍女小廝，專用來款待這些公子哥兒，婚宴合歡，豈能沒有性事？

    退至墻角，垂手而立，默聽著室內(nèi)交姌放蕩，縱情聲色。心中默默記下哪個公子情動時叫出的只言片語，他們小刀的任務(wù)之一是從交際宴請里搜集情報。

    等那群紈绔盡興了，她便換下其間臟污用具，從房中告退。

    在路經(jīng)夏府花園假山旁時，聽見有人呼救。

    小刀不同與府內(nèi)守衛(wèi)，他們只管陰私情報，并非出于救人警戒的目的。

    她不動聲色地環(huán)顧四周，府內(nèi)各處都是暗線，有本家的，也有外來的，各處都達(dá)成了一致，并無人出手。今天來府中的大都是朝中貴賓和貴族家眷，倘若出了意外，與夏氏脫不了干系。

    她快步向假山方向?qū)と?，神色焦急地四顧?/br>
    奴婢在，哪位主子在喚？

    我被卡在洞里的石縫里了，你快進(jìn)來救我！

    一個清脆的童音從假山深處傳來。

    她往假山那側(cè)探身查看，有個構(gòu)景的假山洞xue，十分狹小。弓起身子，她艱難地從入口處鉆進(jìn)。

    您何處有

    哈哈！你上當(dāng)了！

    還不等她話出口，就被一個身影蹭地一下壓倒在地上。

    咳咳，咳咳。地上的灰塵被揚(yáng)起，嗆得她咳嗽。

    定神一看，壓在她身上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著錦衣和配飾非尋常官員家眷能有。

    誒？你是夏府的婢女么？

    回主子，奴婢是夏府的下人，路經(jīng)此處聽聞有呼救聲，便來探尋。她畢恭畢敬地回道。

    主子若無恙，請隨奴婢出去吧，此地濕氣重，有傷主子貴體。

    我才不出去呢，她們太無趣了，無非就是些脂粉首飾郎君小姐的話，沒意思。還不如玩點(diǎn)別的。

    你叫什么名字？

    清亮的聲音響起，那汪水潤的眼睛看向被坐壓在身下的小婢。

    奴婢賤名，恐污主子耳。

    你膽敢忤逆本本小姐，你若是不答，本小姐馬上叫人來，把你拉下去打板子。蠻橫無理的話出自她口，立刻變得嬌俏可愛起來。

    主子息怒，奴婢奴婢名叫十五。

    她掙扎了一下，理智告訴她該胡謅個桃紅、柳翠之類的名兒，但不知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說出了自己在小刀里的代號，也就是她的名字。

    也許，這是唯一一次，有人問她的名字。

    十五？

    小主子捏著她的領(lǐng)子，湊近了看她，一副好奇的樣子。

    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名字？

    從小養(yǎng)在深宮，周圍奴婢太監(jiān)的名字也是登記造冊的雅名兒，這宮外的名字還真是特別。

    她受不了離這么近距離的打量，何況這位小主子還騎在她身上呢。

    這位小姐，您先起來，當(dāng)心腿麻了。

    為什么叫十五呢？難不成還有十二十三十四？小主子對這個問題很執(zhí)著。

    十五？你干脆叫小月亮好了。

    小月亮？阿月？娘親最愛帶筠兒十五賞月了，我也喜歡看月亮。

    她從未將自己的名字與九天上那輪月聯(lián)系在一起。十五只是上面分的代號罷了，按照赤門的慣例，此前小刀有無數(shù)的十五，或升至上一層的十五，或死在無人知的角落。

    她是骯臟淤泥里爬出來的活死人，命都不是自己的，哪怕看一眼那輪皎月都覺得褻瀆，遑論以此為名。

    有一瞬的晃神，但隨即便被身上小主子俯身耳畔垂下的精巧耳珰吸引了視線。

    你看什么呢。小主子不滿地喚她，有人竟敢在她面前出神。

    沒，沒什么。她收回視線，慌亂中一時竟忘了敬稱。

    耳尖早已悄然通紅，只是垂眼低眉，任命吩咐的模樣。

    太無趣了，你也太無趣了，天天被關(guān)著，我想騎大馬，我要去琿春園聽?wèi)?，我想去安都城區(qū)的街上玩兒。

    她心中暗忖。

    當(dāng)今城中各家貴族小姐都是養(yǎng)在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在大的宴請喜事的場合才有幸出來交際，因此關(guān)于這些閨閣女眷的信息甚少，她一時間也辨不出這是哪個府上的小姐。

    不過無論哪家小姐，這性子也太，自由了些。

    主子主子您在哪兒，宴席要開始了，您快出來

    外面有奴仆焦急壓低聲音的呼喚。

    哎呀，我要走了，他們來尋我來了。小主子往洞外看了看。

    終于從她身上爬下來，她總算能暢通地喘口氣。

    等等，你等我走遠(yuǎn)了再出去，不然他們會責(zé)罰你的。小主子好心地囑咐她。

    奴婢遵命，謝小姐好意。

    那我走啦，小月亮。

    說罷，小主子輕輕松松地從狹窄洞口鉆出去了。

    聽著人聲腳步漸遠(yuǎn)，她坐在假山洞里才真正松了口氣。

    隨之感到不可思議。她竟然與一位貴族小姐在假山洞里罔顧尊卑地交談，她甚至叫她小月亮。

    一想到那個名字，她不禁摸摸自己有些發(fā)燙的臉頰。

    *

    從假山出來的時候，她在地上撿到一只耳鐺。

    正是剛才在那小姐耳畔晃蕩的那只，鑲嵌著小顆綠松石。輕輕一撥，原本切割精細(xì)完整的寶石破裂開了。

    又是鬼使神差地，她將那枚破損的綠松石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