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朝堂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沉沉浮浮，高拱的遠見卓識，自然勝過謝馥很多。

在等待高拱回答的謝馥，就像是在等待著屠刀落下的囚徒。

當(dāng)著高拱的面，謝馥不用偽裝，露出了眼底的惶恐與疑惑。

高拱站立的身影，在謝馥目光注視之下，漸漸變得蕭瑟起來。

他干裂的嘴唇，像是生長著裂縫的干旱曠野，抖動了許久，才發(fā)出一些模糊的聲音。

好半天，模糊的聲音，才漸漸聚攏到一起，雖細如蚊蚋，聽在人耳中，卻似驚雷。

“馥兒，外祖父只是不想你入宮……”

怎么會？

謝馥震驚地抬起頭來，不解：“外祖父身居高位，馥兒雖是您外孫女，可若按著父親的身份論，我也不該入宮。您到底是……”

到底是在擔(dān)心什么？

一切一切的疑惑，都交雜在了一起，謝馥不敢說高拱是錯的，卻覺得這一切都沒有來由。

可站在高拱的立場上考慮，他斷不能做毫無理由的擔(dān)憂和綢繆。

“有些事，慢慢就知道了……”

高拱幾度張口，最終要出口的話，都變成了苦澀，噎住了他的喉嚨。

謝馥不知當(dāng)年隱情，所以即便冰雪聰明，也無法把斷線的珠子給穿起來，可高拱不一樣。

近日來的后宮，因有了韃靼進上的波斯美人奴兒花花，而變得風(fēng)起云涌。

隆慶帝像是被這女奴給迷了魂魄一樣，再也沒離開過她。

尤其是近幾日，隆慶帝越發(fā)荒唐，甚至到了花柳巷去玩那些年紀(jì)小小的小倌，又染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病，攪得整個后宮人心惶惶。

按理說，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有大臣家的小姐入宮赴宴，隆慶帝也沉迷于酒色不感興趣。

可現(xiàn)在隆慶帝出現(xiàn)了，只能說明他對此有興趣。

高拱可不會以為隆慶帝出現(xiàn)在那邊是一個巧合，而據(jù)馥兒所說，皇后那個時候讓她們?nèi)ベp蓮，也不會是巧合。

皇帝要來，皇后知道皇帝要來，還故意叫人去了蓮池，卻偏偏留下了謝馥一個，隨后皇帝才大怒……

到底是因為什么大怒？

高拱想想，便覺得胸膛之中有一股一股的怒意在澎湃。

只可惜，這怒意的根源，他無法對謝馥提及。

那苦澀的細流，也轉(zhuǎn)而成為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

高拱想起那一年，一直在會稽的女兒居然提出要帶著女兒回京城看看，他高興極了，早早就命人張羅。

可沒想到，僅僅兩日后，就傳來新的消息，說高氏沒了。

好端端的女兒，他視若珍寶的掌上明珠啊，就這么沒了？

高拱氣病了，在床上臥了有三日，才緩過來，派人去會稽治喪料理，不顧禮法，過了百日后便把謝馥接回。

朝堂之上一時有無數(shù)彈劾他的奏折，被當(dāng)時的內(nèi)閣首輔徐階排擠，借機發(fā)揮，高拱因此被罷官離開京城。

直到隆慶三年，張居正與太監(jiān)李芳合計一番之后，才向隆慶帝建議，起復(fù)了高拱。

一番沉浮下來，高拱早知自己有心無力。

他注視著謝馥的目光之中，帶了難言的憐惜。謝馥的身上，有她娘的血脈，還親眼看見高氏懸梁，又該是怎樣的傷痛？

高拱不敢讓謝馥知道可能的真相。

有時候，不知道才是福氣吧？

皇宮本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只是皇宮里的人，卻為著名分，權(quán)勢，地位，而漸漸變成了吃人的人。

高拱也吃人。

但他不希望謝馥也吃人，或者被人吃。

弱rou強食，說來殘酷，也現(xiàn)實，太單純的人沒辦法生存，所以高拱從來不忌憚在謝馥面前談及朝政，好叫她知道，宮中朝中的世界。但他不會讓謝馥真正的涉入這個世界……

所有的女人，都不過是斗爭的工具。

他已經(jīng)犧牲了一個女兒，不想再失去一個外孫女。

“馥兒……”

高拱伸出手，慈祥地撫摸著謝馥的發(fā)頂，道：“答應(yīng)祖父，回頭若是祖父為你挑人選，你有看得過眼的，便告訴我。我雖不能說，可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不需要有多風(fēng)光，只要日后平平安安，我與你母親，甚至是你外祖母，都會高興……”

這話里藏著的意思，飽含著滄桑和疲憊。

謝馥雖不知高拱此言因何而起，可那種隱約的預(yù)感，卻不斷在她心頭跳躍起伏。

她無法辜負一個這么疼自己的人。

這一刻，謝馥也不知自己心底到底是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面對著高拱慈愛的目光，她輕輕點了點頭，展顏一笑：“外祖父放心，馥兒本也不喜歡那些勾心斗角，自然是外祖父說什么就是什么。”

故作輕松的謝馥，叫高拱難得地跟著笑起來。

祖孫兩個終于將這個話題揭過，一起坐下來，又閑談了許多有意思的事情。

等到謝馥瞧見高拱神色之間露出淡淡的疲憊了，她才恭敬地起身告辭。

高拱依舊著高福送謝馥出去。

一掛燈籠被高福提著，一直到了謝馥的院子前面。

鸚鵡英俊已經(jīng)在打瞌睡，今天很晚了，周圍的燈火零零星星的。

謝馥進屋的時候，屋內(nèi)的暑氣已經(jīng)消散得差不多了。

一豆燈火被罩著，暈出一片暖黃的光，整個謝馥的屋子里，滿滿都是靜謐與平和。

滿月扶謝馥坐下，又立刻去倒了一杯熱茶來，憂心不已：“瞧您回來時候的表情，真是恍恍惚惚的。這一陣，少有見姑娘您跟老大人聊到這時候的，難道出了什么事了？”

謝馥接過茶盞，飲了一口，將茶盞的底部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感受著茶水的溫度透過瓷質(zhì)，傳到自己的皮膚上。

這溫度，像是一個烙印，仿佛能驅(qū)逐她心上的寒氣。

抬眸時，映著暖黃的燈火，她眼底如黎明前的深海，即便有光亮，也照不穿那濃重而壓抑的黑暗。

“沒出什么事。只是在想……祖父不告訴我，自有祖父的道理，那我到底還要不要繼續(xù)查下去？”

也許，真相距離自己，只有那么一層窗戶紙的距離。

捅破了，一切也就明晰了。

那時候，她到底會面臨什么？

謝馥想不出來，也開始迷茫：也許不知道，反而是一種福氣？

高拱的話語，再次在她腦海之中回蕩。

終身大事……

嫁人，竟然距離自己這么近了。

謝馥想起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