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為知己
士為知己
宋一省回到家中時,從內(nèi)到外一片哭聲。 她夫人見他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神情比見了鬼還精彩,又是哭又是笑。一眾家仆也擁了上來,吉祥話說個不停。宋一省被他們吵得頭疼,煩躁道:都成什么樣子了?就知道哭哭啼啼的,趕緊把這些白幡給撤了!晦氣! 他夫人聞言也不敢多說什么,正要出去料理亂成一鍋粥的府務(wù),只聽宋一省冷不丁問道:少爺去哪了? 家丁們支支吾吾不敢說,宋夫人勉強(qiáng)裝出一抹笑,岔開話道:老爺一定累了,妾這就去 這般情形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宋一省見狀一拍桌子,提聲道:去!把那個孽子給我捆回來!他老子命都快沒了,他倒好,連個人影都瞧不見!難道非得等老子入土了才能在墳頭見他不成?! 家丁們不敢怠慢,立刻著人去了。宋一省氣得不輕,轉(zhuǎn)頭又責(zé)他夫人:你也是,都是你慣的!不好好讀書習(xí)字,整日窩在窯子里眠花宿柳,吃酒賭錢嫖妓樣樣不落。上回欠的那三千兩,醉風(fēng)樓老鴇居然跑去鋪?zhàn)永镆~,我這張老臉全被這小畜生丟盡了! 宋夫人也惱了,拿帕子拭淚,反駁道:你反倒來怨我?都說子不教,父之過,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教他什么?這些年你只顧做生意,一多半時日宿在外頭,時不時還領(lǐng)些小婊子進(jìn)門,可不都教鵬哥兒看在眼里?若他有十分不好,老爺定有八分! 宋一省幾乎被她這番話氣了個仰倒:好好好,我說不過你!正鬧著,他抬頭只見一個人影在門外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立刻怒聲道:孽子,還不快滾進(jìn)來! 宋希鵬昨夜與一美姬翻云覆雨,卯時方歇,自然一覺睡過了頭。等他醒了,才聽說自家老爹被東宮的人押走了,一下心里亂糟糟的。又是忙著盤算家產(chǎn)怎么分,又是擔(dān)心被他老爹牽連獲罪,還沒等他考慮清楚,只見小廝慌張來報,老爺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回來了! 老爺還說、還說要見少爺,發(fā)了好大的火呢。 宋希鵬暗罵了幾句,這老家伙,指不定在太子那受了什么邪氣,忙著找自己撒火呢。一邊罵,他一遍吩咐小廝趕緊牽馬。幸而他豢養(yǎng)美姬之所就在自家后巷不遠(yuǎn)處,沏盞茶的功夫便到了。 爹。 他進(jìn)門嗑了個頭,還沒開口說下一句,就見一柄扇子朝他面門飛來。宋希鵬沒來得及躲,正中額角。只聽他哎呦一聲,宋一省劈頭蓋臉接著罵道:你還好意思回來?我看你非把老子送上斷頭臺才甘心! 宋希鵬捂著額頭,囁嚅道:爹,您這話好沒道理,兒子自然盼您長命百歲的 宋一省見他言語不敬、舉止猥瑣,更加嫌棄:我這一路思來想去,方才想起你上月去東宮辦了趟差,從前都是丁管事去,偏偏我那日糊涂派了你!不是你出了岔子還能是誰?你這是要害死你爹我啊! 宋希鵬自然不認(rèn),辯駁道:東宮哪里出了岔子?爹,您再細(xì)想想,您那日也說只是去領(lǐng)個帳簿,容易得很。連張公公都不用見,只在門外接了東西便走。兒子雖然蠢鈍,但這點(diǎn)小事還是辦得來的。再者,便真是兒子把事辦砸了,怎的不來尋我,反押了爹去呢? 這小子,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眼下倒辯得快。宋一省難免也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便緩了聲氣道:此事且不表,我問你,近些時日可曾欠賬賭錢了? 宋希鵬聽了忙道:沒有,絕對沒有!爹,兒子上回得了教訓(xùn),絕不敢再犯。 宋一省冷哼道:你最好是!別又讓人拿著你的衣靴上門討債,真不如掐死你算了! 聞言,宋希鵬哼哼唧唧,似有不滿:怎的二弟要三千兩,爹就給得,偏我就給不得?定然是姨娘又吹了枕頭風(fēng) 你二弟能考中秀才,要答謝人家章先生,你考一個給我看看?!宋一省差點(diǎn)把手邊茶盞丟到他腦門上,怒喝道:回去好好反省!趕緊把你這一身的臭sao味給洗凈了,也不怕染上什么臟?。?/br> 見兒子抓耳撓腮、垂頭喪氣地退出去了,宋一省滿心邪火才滅了大半,又吩咐丁管事道:你去庫房里,挑幾件上好的送到張公公和郭統(tǒng)領(lǐng)府上,切記,不要聲張。 郭統(tǒng)領(lǐng)那里也送?丁管事下意識問道:老爺,他帶人闖進(jìn)來那兇神惡煞的模樣 多嘴。宋一省斜睨了他一眼:你就照我說的辦,不會出錯。 * 宋希鵬回了房,連半個時辰都沒待住,便又從后門偷偷溜了出去。 他在西域胡商那兒訂了個新鮮玩意,聽說商隊(duì)已經(jīng)入城,正想去那寶靈坊一觀,半道卻被人截住了去路。 宋公子,留步。來人瞧著普通,一幅尋常布衣百姓的模樣,只是眼神銳利如鷹隼。 宋希鵬也沒有細(xì)看,不耐道:何事?好狗不擋道 公子手握三千兩黃金,果真今非昔比了。宋希鵬聞言一愣,只聽那人又輕笑道:只是公子出手闊綽,光買下那鎖橋巷中的美姬便用去了五百兩黃金。再加上還賬請客,一月過去,恐怕手中也所剩無幾了吧? 你宋希鵬抖著唇,一把將男人拉去了街角隱蔽處,悄聲問道:上頭可是那位貴人? 說著,他用手指比了個三,那人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當(dāng)即大松一口氣,懇切道:貴人是小人的恩公,自不敢忘。 公子不忘便好。您是有氣魄的,知道富貴險中求的道理。那人從袖中掏出一物,塞到了宋希鵬手中:一切不正如我家主子所言?令尊此番有驚無險。只要您繼續(xù)套著府里管事,每月依約將東西送入內(nèi)廷,旁的不用您費(fèi)心,安心收下便好。 宋希鵬低頭略略一看,那厚厚一沓居然都是銀票,饒是他身為富商之子也不由得咧開了嘴:好說,好說。貴人爽快,我辦事自然應(yīng)當(dāng)盡心盡力只是那聞氏紙莊怪得很,東西倒齊全卻不見有人,四周也鮮有人煙 聞公子。男人冷冷打斷他:少問少知,于你我都有好處。 他說得意味不明,聽得宋希鵬寒毛乍起,忙閉緊了嘴不敢再問。 臨走時,那男人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道:都說醉風(fēng)樓是個銷金窟,不知那桃娘子可值此價? 宋希鵬以為他與自己是同好,小雞叨米似的點(diǎn)頭贊道:值??!莫說是五百金,便是五千金也值得! 他一想到昨夜銷魂蝕骨的滋味,只覺得從前在風(fēng)月場中都白混了:可惜桃娘子已被小弟贖了身,兄臺若不棄,閑時倒可以去鎖橋巷中宋希鵬頓了頓,嘿嘿一笑:便是兩人一齊,她也是能伺候的,說不準(zhǔn)還別有一番滋味。 男人扯了扯嘴角,似乎無意再同他探討床幃之事,又似乎對他的這番話十分滿意。 如此這般,多謝美意了。告辭。 * 李茴猶豫許久還是來了北苑,他知道自家?guī)煾赶彩宠凌?,便特意帶了一份上好的去?/br> 張公公見他這么晚了還帶著東西來,也沒招呼他,只自顧自坐在一旁煎茶喝。李茴極有眼色,忙上前接了小扇替他煎,也借著機(jī)會把那日在路上遇見娟月的事說了。 師父,您說,這事我該不該應(yīng)? 張公公一笑,哪里聽不出他話中的彎彎繞:小子,你這是求咱家辦事還是想學(xué)本事? 李茴聽了,立刻不好意思了:師父,我是真心求您給指條明路這事擱在我心里,睡也睡不著,飯也吃不下,我若存了半分壞心,何必同您開這個口? 壺里的水還沒沸,張公公也不著急,慢悠悠道:要咱家來說,雁過無痕,你這是庸人自擾。不過,小茴子,你可知道年前直殿監(jiān)送來的人,為何咱家偏選了你當(dāng)徒弟? 李茴似懂非懂,又道:師父,我打小便不開竅。我娘說當(dāng)年那接生婆年紀(jì)大了,手不穩(wěn),我剛出生被摔在地上,把腦殼摔壞了所以家里兄弟四個,獨(dú)我被舍進(jìn)了宮,連字都不識得。您實(shí)在不該看中我。 張公公嘆了口氣:劉淑女的事,你不該管,更不該問。你以為咱家不曉得?你以為殿下不曉得?實(shí)在怪她命不好,有那個運(yùn)氣,卻又沒那個本事。 李茴訝然:師父,您早就知道? 張公公示意他調(diào)鹽投茶,看他忙完了才回道:你好好想想,上元節(jié),殿下去了哪個宮里? 一聽這話,李茴猶如醍醐灌頂般,一下憶起來那夜,殿下去了猗蘭殿,幸了周選侍。 張公公見他明白過來,繼續(xù)道:你再想想,劉淑女去歲只見了殿下一面,便是在冬月的時候。倘若我與你說,上元節(jié)第二日,劉淑女與周選侍一同用了膳 說到這,張公公側(cè)首咳了一聲,拿起桌上的茶盞,緩緩道:萬言萬當(dāng),不如一默,今日咱家已算逾矩了。小茴子,話只能說到這兒,再說便是掉腦袋的事了。 屋子里茶香四溢,暖意融融,可李茴此刻卻渾身發(fā)冷。他一下從凳子上退了下來,跪在地上:師父,徒弟知錯了,今后再不敢了! 他實(shí)在后怕,如果不是因?yàn)檫@層師徒情分,他的腦袋恐怕早就搬家了。李茴自己也是有門路的,便是沒法請個太醫(yī)來,求個藥方卻輕易得很。幸而他留了個心眼,幸而他沒被善念沖昏了頭。 張公公分好了茶,也不拉他起來,只道:知道厲害就好。有些事,不說便輕如鴻毛;說了,重如泰山吶,誰也擔(dān)不起。你還不算蠢,明白到這一層,起碼能保你再安穩(wěn)幾年。 李茴抹了抹眼淚,心里難受,搖頭道:今后您在哪,小茴子就在哪。 明日的事都拿不準(zhǔn),何必說什么今后? 張公公長嘆道:唯你這股子憨傻氣,難得。士為知己者死,可你這輩子既成不了名士,也不會有知己,且為了自個兒好好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