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纓槍（一）

    李家三代單傳。

    到了她這一輩，李夫人入門三年后才有了她。懷胎八月多時滑了跤，提前發(fā)動了。

    李大人整夜在門外來回踱步，看著丫鬟捧出一盆又一盆血水，產(chǎn)房內(nèi)妻子叫聲的逐漸微弱。

    第二天天光放晴，產(chǎn)婆給李夫人灌了一碗人參湯，李夫人拼著最后一口力氣生下了她。她剛出來時都不知道哭，眼睛緊緊閉著，產(chǎn)婆拍了她一屁股才哇哇大哭起來。

    正燒香拜佛求生兒子的祖母聽到她是個女兒后皺了眉，祖父也嘆了口氣。李大人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李夫人摸了摸她的臉，溫柔喚她：我兒。

    李家人似乎并沒有很歡喜她的降生，輪到為她取名時，也只是因為她出生那天，綿延幾日的雨水終于停歇，于是給她選了個晴字。

    李晴雖是早產(chǎn)兒，但除了出生時費了她娘老大力氣，倒是個從小康健的孩子。三四歲時偶然看到個身手不錯的家衛(wèi)?；?，竟跟著他像模像樣地在院子里以樹枝代槍，口里嘿嚯嘿嚯地舞了起來。

    李家是習(xí)武世家，曾祖父壯年時跟著皇帝建功立業(yè)，甚至在金鑾殿上做過從二品的大將軍?？墒堑搅俗娓竿铝?xí)武的天賦便變得平庸起來。

    李家并沒有禁止李晴作為一個女兒家的舞文弄槍。李夫人生下她后身子就垮了，李大人娶了兩房妾室，辛苦耕耘妄圖打破自家男兒種不出男娃娃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李晴每天都在院子里練筋骨，很快那個家衛(wèi)就沒東西可以教給她了。臥病在床的李夫人求丈夫給李晴尋了個名氣不錯的練家子，李晴如饑似渴地學(xué)著每一樣招法武功，讀著父親書房里的兵書，一晃就到了十四歲。

    她最愛霸道的起勢。手握一根被握得發(fā)亮的紅纓槍，槍尖大力擊向臺階高處，身體順著撞擊力騰空躍起，在空中劃出一圈漂亮的翻滾后如獵豹落地，帶著狠勁向比她高出一個頭不止的師傅撲去。

    師傅年輕時行走江湖遇到很多天資卓越的少年，他們都想著學(xué)得一身好武藝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伤麉s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嗜武如癡的人，將武功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將長纓槍視作自己的雙手，她習(xí)武，僅僅因為她愛武成癡！

    而她還是個女郎。

    師傅教得極其盡興，正午太陽下暴曬著扎馬步，肩抬灌滿的水桶爬石階，腳綁沙袋練最基礎(chǔ)的槍法。到后來，傳出自己從不外傳的祖上絕學(xué)，親手為李晴打造了一把穿墻摧石的紅纓槍。他明白這小女郎家里讓她學(xué)的是強身健體消遣時光的游戲，但他更明白，這女郎值得的是殺人御敵，保家衛(wèi)國的武功。

    直到有一天，紅纓槍挑飛了師傅的白頭巾，李晴目光還亮晶晶閃著光。師傅便明白，離開的時候到了。他對李晴說：

    李家太小，容不下你。你的自由，不應(yīng)當(dāng)在青瓦高墻之中。

    李晴楞了神，望著遠(yuǎn)去的背影，她久久不能明白師傅的意思。

    到了十五歲這一年，開始有媒人上門提親了。

    京城雖有傳言李家的女兒崇尚武功，恐非為賢惠婦人之輩。但有人看過她的樣貌，認(rèn)為此女雖行為舉止不夠端莊優(yōu)雅，但生了一副明媚耀眼的好相貌。

    身為婦人，持家、孝順、聽話便好，這李家女郎，倒也勉強如得了一些士族的眼。

    父親已經(jīng)不再許她舞槍弄劍，說是小孩家的玩意該收收心了。李晴性子并不尖銳，她只是不懂為什么娘親也點頭讓她交出那柄紅纓槍，即便娘親的眼中鋪滿了淚花。

    家里人并不曉得，只要李晴不主動交出，這京城并沒多少人能從她手中奪下這柄長槍的。

    李大人相中了江侍郎的兒子。江家清廉，在京城口碑甚好，聽說那江年，也是個性格溫和的翩翩少年。年方十七，今年若是考取了功名，倒是可以將女兒嫁過去。

    李大人將此事告訴了李夫人。

    李夫人聽說過這個孩子，文采斐然，是個如松玉般的君子。但江家家風(fēng)甚嚴(yán)，晴兒嫁過去，怕是得收起性子。

    李晴偷偷去見了江年。

    她的槍雖然被收去，但一身功夫誰也帶不走，趁著午憩時家里人都在房內(nèi)休息，骨碌翻上了墻溜出李府。

    一路上打聽到了江家，得，不到兩條街的距離。這便是以后她行走江湖的距離。

    她有些忿忿不平，一邊熟練地翻上了江家的墻頭。

    江年在院子里看書，暑期天熱，嬤嬤給他泡了一壺烏梅桂子茶。

    少年體熱，他又貪涼，那壺茶水就堪堪放在書邊。

    家里一只貍花貓在他腳邊玩著，圓滾滾，憨態(tài)可愛。小貓兒前腳扒上了竹席，爪子向茶壺?fù)芾?，一個使壞，他來不及阻止，茶壺就向那些孤本潑去。

    茶壺就在這檔頭兒被一雙如玉的纖臂接住。

    少女鼻尖還有翻墻來的汗水，一雙圓滾滾的杏眼望著他，又帶些得意的神色，仿佛等著夸贊。

    院里只有知了的叫聲，江年的耳朵里卻只有他如雷般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