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異議？”

跪在這兒的人，不用眼睛都能看出人的神色，聽太女這般問，紛紛叩首道：“太女宅心仁厚?！?/br>
陸照月將目光轉(zhuǎn)回，她直起身，眼珠子低低地瞧她，嘲笑道：“陸重霜，別以為娶了夏文宣你就是個人物，這長安城、這大明宮，還是我說了算?！?/br>
這事傳入尚書令府邸，不過花了兩個時辰。

因今日不朝，夏鳶本是在書房練字。她忽而在宮內(nèi)收買的宦官托人來傳消息，將宮內(nèi)之事大致說了遍。

得知此事，夏鳶百感交集。

她擱筆，同一旁服侍的心腹感慨：“那封瑞蘭江的奏疏怕是壓根沒傳到陛下手中，轉(zhuǎn)而被于雁璃劫走了吧，可憐我大楚百姓，數(shù)萬生民死得不明不白……不過說回來，晉王還是年輕，免不了有沉不住氣的時候，圣上讓她跪，她跪不就好了。陛下氣順，事情還有轉(zhuǎn)機(jī)，她這般頂撞，事情無論如何也說不清了?！?/br>
“夫人說的是，”管事附和。

“派個人借送荔枝漿瑪瑙盞的由頭進(jìn)宮盯著，看看這事怎么了結(jié)?！毕镍S長吁一口氣，執(zhí)筆接著往下臨帖。

她的人進(jìn)宮，遙遙望了跪在殿外的晉王一眼，繼而垂首趨步而去。

歸來，夏鳶第一句便是問：“晉王還跪著嗎？”

女婢答：“跪著?！?/br>
幾刻鐘過去，夏鳶擱筆，再遣人去，歸來依舊是問：“晉王還跪著嗎？”

底下答：“跪著?！?/br>
忽而裙裾搖曳過行廊，步履匆匆的美婢嬌笑打鬧的聲響隱隱傳來，紛紛喊著：“快跑，快跑，下雨了?！?/br>
夏鳶踱步到門邊，只見暴雨如注，仿若天地改色，山河為之傾倒。

這日子悶得久了，是要好好落一場雨。

默然許久，夏鳶吩咐管事：“再去看一眼，她還跪著嗎?！?/br>
底下的人去了又回，在門外脫去濕透的蓑衣交由婢女，進(jìn)屋行禮，低聲答：“晉王依舊跪著?！?/br>
聽著呼嘯而過的雨聲，夏鳶沉默許久，幽幽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br>
雨轟然而落。

陸重霜跪在殿外，瞧著屋內(nèi)悠悠點燃的燭火，燭光綿延，仿若一朵逐漸盛開的金燦燦的蓮花。

她赭紅色的綢袍濕透了，遠(yuǎn)望，如同渾身都在滲血。

陸重霜忽然憶起極久遠(yuǎn)的以前，興許是六歲那年的除夕晚宴，自己也這樣杵在殿外，瞧見過這樣的火光。

彼時女帝即位不久，唯有陸照月、陸憐清、陸重霜三位女兒，陸憐清被九霄公子帶去了，如月帝君帶的是陸照月。與泠公子同住的陸重霜似是被不經(jīng)意地遺漏，沒人前來告訴她你也是嫡親的女兒，是要去宴會接受朝拜的。

所以陸重霜偷偷去了，冒著冬日寒徹骨髓的細(xì)雨，她奔向那朵璀璨的金蓮花。

女帝見到她時，如見到臟東西般，惡狠狠甩手，命婢女將她送回泠公子處。

當(dāng)被攆出門，重霜隱約聽見女帝尖細(xì)的嗓音——“她與照月一個是天上的月亮，一個是地上的薄霜，不可相提并論?！?/br>
如今又落入這般狼狽不堪的地步，陸重霜說不上有多憤怒。

大抵是……不值當(dāng)。

不過是一個沉湎丹藥的蠢貨和一條白蛆，為這發(fā)怒，多不值。

背后傳來一陣馬蹄，隨著一聲嘹亮的嘶鳴，車輦止在她身后。

未等陸重霜去猜來人是誰，一雙馬靴停在身側(cè)，接著是一柄桐油傘，穩(wěn)穩(wěn)遮在她的頭頂。

陸重霜揚(yáng)起臉，積攢的雨水像眼淚一樣落淚下來，帶著融化殆盡的胭脂，又像瑩白的面皮流著血。

竟然是顧鴻云。

“你怎么來了，”陸重霜問。

“給女帝請安?！?/br>
“不問我為何跪在這兒?！?/br>
顧鴻云瞥她一眼，依舊筆直地舉著傘，和她跪著的腰桿一樣直，“究竟有多少人在盯這里，您會不知道？”

“的確?！标懼厮蝾欨櫾?，淡淡道，“顧公子，你我是仇人，何必舉著傘在這兒惺惺作態(tài)，進(jìn)去給女帝請安吧?！?/br>
顧鴻云亦是淡淡地回：“晉王殿下，我聽聞，壯士當(dāng)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而還。若不能，亦可亡于械斗，亡于黨爭，亡于正衣冠，唯獨不能死于小人讒言?！?/br>
他的語態(tài)輕緩，近乎要被鋪天蓋地的暴雨沖散。“你與我并非仇敵，而是死敵。你駐守的那兩年，我曾與你交戰(zhàn)二十三回，十九敗四勝，族人死傷無數(shù)。因此，我來長安前，曾對萬能的騰格里發(fā)誓，必以你的鮮血告慰我族無數(shù)戰(zhàn)死的英靈。如今為你撐傘，只為告訴你，這樣的你，若死于讒夫之口，我心有不甘。”

（亡于正衣冠是造詞，為排比有氣勢，指子路因“君子雖死而冠不免”的教導(dǎo)，在重結(jié)纓帶時，被敵人砍死。）

風(fēng)蕭兮（六）

鸞和女帝與前來請安的顧鴻云談完話，小憩片刻，待到一覺醒來，方才懶懶挑簾沖外頭守著的婢女喊了聲：“讓晉王起來吧，早些回去歇著，近些日子不必來上朝了?！?/br>
陸重霜騎馬入的宮，待到宮婢奉旨扶她起身，她渾身濕透，臉色慘白，莫說騎馬回府，一時間連站也站不穩(wěn)。

顧鴻云似是為了等她，特意在宮中留到陸重霜起身，而后讓身邊的突厥女婢請她與自己同坐一輛馬車，說愿先將她送回晉王府，自己再回鴻臚寺。

陸重霜沒有推辭。

宮人礙于圣上的態(tài)度，不敢拿手巾給她拭面，更不敢上前為她撐傘。只見陸重霜撩起浸滿雨水的赭紅色綢裙，一咬牙，登上車輦。

雨還在下，蕭蕭聲不絕于耳。跟在顧鴻云身邊的突厥女婢揚(yáng)起鞭子，隨著一聲嘶鳴，馬車筆直向前，似一葉扁舟晃悠悠飄出重重宮闈。顧鴻云對陸重霜相對而坐，側(cè)臉望著車簾外，甚是倨傲的模樣。陸重霜雙膝刺痛，面上不愿顯，靠著波斯軟墊閉目養(yǎng)神。

一出建福門是光宅坊，離皇宮近，路修的既長而又直，石板鋪地，過了這段便沒那么好的路。適逢暴雨，平日塵埃飛揚(yáng)的夯土路泥濘異常，原先平穩(wěn)的馬車晃動起來。

陸重霜睜眼，余光瞥過對面的顧鴻云。

他有著極為奇特的瞳仁，有一抹奇特藍(lán)弧，可又與散落在長安的景教徒不同，并非如波斯商售賣的玻璃珠一般剔透，而是一種更為幽深的黑藍(lán)。單眼皮，眼窩深邃，眼尾微微上挑，顯得此人相當(dāng)難馴。

阿史那這三字既指“高貴的狼”，也指“藍(lán)色”，“狼”是突厥人的圖騰，而藍(lán)色，或許是指代他們這支皇族特有的黑藍(lán)色瞳孔。

“我原以為晉王殿下很得女帝寵愛，”顧鴻云忽然說。

陸重霜牽了牽唇角，問他：“怎么說？”

“在草原，只有被看重的孩子才有資格領(lǐng)兵打仗，”顧鴻云轉(zhuǎn)回頭，不再看無趣的大雨，“弱小的孩子只配去牧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