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三樓

    苔古色的壁面，人行尸走rou著，彌留在這個(gè)諸黃色時(shí)代。兩具將死不死的軀體緊靠在一起，任由呼吸交疊，直到很久以后蕭欠才將我松開。

    蝴蝶脫去外衣，領(lǐng)口自上打開，袒露的皮rou上遍布紅斑；長(zhǎng)夜將至，他蒼白的身體直面陰柔的月光，肋骨之側(cè)，被手臂遮住的地方有一條陳年紅疤。

    他將它大方地展露在我面前猙獰的，丑陋的，那是與他白玉似的皮囊格格不入的東西。

    后來我才知道，那本是埋在他身體上最隱晦殘忍的秘密。

    蕭欠牽著我的手，帶我撫上他的肋骨。

    羅縛，不要難過。他平和地說著，摟住我，將額頭埋在我的頸間。我聽不懂他為什么這么說，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huì)覺得我難過。

    我將手掌放在他肋骨上，覆在他的疤上，他的皮膚燙得嚇人，喘息間，我能感受到他肋骨的縮放。

    你為什么會(huì)有個(gè)疤。我呢喃道。

    蝴蝶頓了頓，脊背有一瞬間的抽動(dòng)，隨即更緊地?fù)ё∥遥何視簳r(shí)不想說。

    他身上的氣味一如既往的柔融，湊近我時(shí)，少年精瘦的身體讓人隱約橫生出一些干凈的錯(cuò)覺他似乎很喜歡擁抱。

    我沒有動(dòng)，被他摟在懷里，就像塊木頭一樣站著。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將我放開。

    你那時(shí)候是不是很害怕。蕭欠將額頭貼在我的發(fā)頂上，由上至下傳來很微弱的呼吸。我有些不解地抬頭：害怕什么？

    一個(gè)人。

    他學(xué)著我的樣子，順著我的背滑下，仿佛悄無聲息的安撫。我側(cè)著頭，貼在他胸口處，凝望遠(yuǎn)方許久：我忘記了。

    害不害怕，疼不疼，苦不苦

    我忘記那些感覺了。

    你不用可憐我的。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將蕭欠稍稍推開，隔出一個(gè)人的距離；他促了促，肩膀似乎有點(diǎn)頓挫，暗光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些微弱的，難以言述的東西在頃刻間消散。

    這只小小的蝴蝶，居然在可憐一個(gè)獵人他怎么不明白，他該可憐的其實(shí)是他自己。

    我拉起他的手，引著他向上走：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習(xí)慣了離別，習(xí)慣了孤獨(dú)，習(xí)慣了

    這樣存在。

    眾生皆苦。

    那日窗外是陰郁霧靄的藍(lán)，屋內(nèi)是昏澀的白光，壁面上掛了塊銹跡斑駁的銀色老鏡；蝴蝶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徒步走向閉環(huán)的開始，這充滿罪欲孽的第三層。

    張弱水，羅拾，蕭衍，現(xiàn)在到了蕭欠。

    人都湊齊了，審判也就該開始了。

    我將門打開，門軋聲后，被塵封多年的門房再度迎來生人；我回頭長(zhǎng)久地看了眼蕭欠，彼時(shí)他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我替他鋪好的路。

    他在我的手上。

    門被徹底推開，經(jīng)年的，古樸的木香撲面而來；氣味如游絲，滲入房?jī)?nèi)所有角落；這個(gè)早已老去的地方，被厚重的綢緞與波斯地毯裹著，曾有人在這里醉生夢(mèng)死，也曾有人在這里滅亡。

    我替他換上一床挼藍(lán)色絲面被褥，坍塌在床上，一切仿佛當(dāng)年。蝴蝶安靜地站在門口，沒有進(jìn)來，似乎在審視這個(gè)地方。

    或許是獵物的本能，讓他察覺到危險(xiǎn)。

    當(dāng)年鋪在墻面上的啞金壁紙已然剝落，透出底下大片的，霉化的，青黑色紋理

    怎么了。我回頭朝他笑著，柔聲開口。

    他站在墻邊，仰起頭伸手碰了碰那塊剝落的壁面；白灰蹭在他手上，他搓了搓，臉上無驚無喜。

    蕭欠忽然轉(zhuǎn)頭看我，稍稍顰著眉，眼睛里透出一種長(zhǎng)而深的情緒，仿佛悲憫眾生的佛。

    他沉默了一會(huì)，很淡地叫了我一句：羅縛。

    你苦不苦。

    那一瞬間，如平地驚雷起，一種難以言述的情緒盤踞在我的心頭；厭惡的，不甘的，排斥的，詭異駁雜的情緒悶在心里，一路從肺腔頂?shù)胶韲?/br>
    多年沒有的滋味，莫名騰升而起什么時(shí)候，我已經(jīng)可憐到讓一個(gè)墮落無能的廢物去憐憫。

    大多人自以為是的說出這些話，自以為是救世主，自以為善良，不過都是為了滿足自己難以啟齒的私欲。

    那種高高在上的欲望。

    最后我將它們按下去，扯著嘴角朝蕭欠笑了笑：我在你眼里，就這么可憐么？

    倏忽間，蕭欠愣在原地，像是察覺出來什么，似乎想向前拉住我，最后卻不了了之，也沒有再開口。

    我乍然意識(shí)到我的話好像說重了，這樣?jì)蓺獾男『⒙牪坏眠@些重話，最后只好軟了軟語氣，輕聲安撫道：你想不想要蝴蝶？我送你蝴蝶好不好？

    很漂亮的。   我凝視他道。

    他眨了眨眼睛，那雙眼里潤(rùn)著水，原本干澀的眼眶莫名有些泛紅，近乎撲過來似的將我摟著，親吻著我的臉頰。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抱住我的脖子，無聲地嗚咽起來；胸腔起起伏伏，似乎在顫抖。

    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潰散。

    也是他在清醒時(shí)，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脆弱。

    可惜，他后來不那么喜歡我了。

    我握著蝴蝶，從抽屜里翻出一個(gè)孔雀藍(lán)絲絨盒，鄭重遞到他手中。他沒有打開，只是垂頭看著，如舊時(shí)的小姐。

    矜貴，嬌氣。

    我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淚，又在發(fā)間揉了揉：不哭了。

    換件衣服，洗個(gè)澡，然后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你陪陪我。半晌，他終于答復(fù)，我不要泡澡。

    我摟著他的腰將他帶到浴房，從藤木柜里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件青紫相間的正絹長(zhǎng)袍。大片的青中泛著黃，最后與煙紅相融；絹面上繡滿花與橋，合在一起成了歌舞升平。

    我私藏許多年的袍子，披在蝴蝶身上，才堪堪遮到他腳踝。

    洗完澡，擦干以后穿這個(gè)。

    很好看的。

    蝴蝶沒有反抗，兩只手交錯(cuò)在膛前緊了緊衣服，很悶地說了句：陪陪我。

    就站在這，別走。

    他的眼睛里仍透著脆弱，最后撐著袍子，一個(gè)人顫顫巍巍進(jìn)了浴間。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huì)這樣，只是站在原地。我等了很久，沒有水聲沒有任何聲音。

    蕭欠？我敲了敲門

    沒有聲音！

    我闖了進(jìn)去，昏暗壓迫的浴間被破出幾絲光。我看見他整個(gè)人蜷縮成一團(tuán)，靠在浴缸中瑟瑟發(fā)抖。他看見我來，眼睛里早已沒有淚水，只有發(fā)紅的，被擦傷的眼眶。

    羅縛

    蝴蝶胸針被他握得太緊，幾乎穿破掌心。

    我不要泡澡。

    什么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