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岸(3)
停岸(3)
衡月使喚起人來十分理所當然,語氣和她之前說要帶林桁走一模一樣,聽起來溫柔,但根本沒有給林桁拒絕的機會。 她彎腰坐在矮木凳上,就這么直直看著林桁,她的瞳色很淺,藏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綠,那綠很淡,就像是在眼珠上蒙了一層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弧面綠玻璃,抬起的眼睫密而長,彎彎翹翹,叫林桁一個不字都說不出口。 花露水漸漸干涸在掌心,林桁還記得半分鐘前將手掌貼在衡月小腿時的感受。 她的小腿纖細,林他一只手握上去還有富余,觸感溫熱細膩,皮膚白而潤,不同于他粗糙干燥的手掌,那是好人家養(yǎng)出來的所謂不沾陽春水的金貴。 林桁胸膛下的那顆心臟此刻跳得又急又兇,粉淡的唇用力抿緊,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睛卻是不敢看衡月,慌亂地眨了又眨。 太陽西落,陽光一點點傾斜著照進屋內(nèi)。高瘦的少年紅著臉龐,屈膝蹲在女人面前,橙黃的亮光落在他筆直堅韌的脊背上,深褐色的陳舊木門框?qū)扇丝蛟谄渲?,自屋外看進來,像是一副暖色調(diào)的油畫。 自看見那一抹飽滿的白,林桁耳根的紅就沒消下去過。衡月讓他幫忙涂花露水,他也不知道拒絕,只從喉嚨悶出很輕的一聲嗯。 這次他沒將整只手掌覆上去,只倒出一滴花露水在指腹,小心地壓在了那紅腫的蚊子包上。 衡月踩著高跟鞋,露出大片白皙的腳背,細瘦跖骨微微凸起來,林桁低著頭,輕易將薄薄的皮膚下紅色的血管和細長青筋收入眼底。 她身體裸露在外的部分,除了那顆腫起來的蚊子包,連一點細小的傷痕都沒有。 林桁小心地像是在護養(yǎng)一塊寶石,甚至不敢太用力,怕將她弄痛了。 但花露水含有酒精,任他再小心,水液滲進毒包的時候仍有些刺痛。 衡月嘶了一聲,不由自主往回縮了下腿。林桁動作一停,立馬挪開了手。 他像是犯了錯的小孩,睜大了眼睛抬頭看她,干巴巴道,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衡月?lián)u頭,提了提裙擺將腿又伸到他手下去,蹙著眉看著那塊被花露水染得發(fā)綠的皮膚,細聲道,沒有。 林桁于是低下頭,又繼續(xù)按著蚊子包揉,直到將那片皮膚揉得發(fā)熱才收回手。 他已經(jīng)盡力放輕了力道,可即便如此,當他把手拿開的時候,衡月腿上那一小塊皮膚還是紅了起來。 林桁涂完藥,立馬急急忙忙站起來,他剛才低著頭不覺得,此時一看,衡月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已經(jīng)紅透了。 衡月說了句謝謝,林桁握著瓶子回了句不用,也沒看她一眼,扔下一句我去收拾東西就往另一房間去了。 林桁做事很快,收拾完行李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期間他還叫住了一個住在附近的村民,把那半簍玉米送給了她。 衡月坐在凳子上,看他從臥室里拎出來一個足有他小腿高的大布袋。里面不知道裝了些什么,塞得滿滿當當,拉鏈都繃緊了。 衡月正拿著手機給人發(fā)消息,看見他提著一大袋出來,怔了一下,問道,你收拾了些什么? 林桁將大布袋拎起來放長凳上,回道,書和衣服,還有一些需要用到的東西。 他顯然并不擔心有所遺漏,東西裝進袋子后就沒有再打開過,這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把能帶上的東西都帶上了。 衡月看他關掉水電總閘,一副拾掇的差不多了的樣子,放下手機,問他,我能看一看你袋子里的東西嗎? 林桁有點意外她會這么問,但還是點了點頭,可以。 衡月正準備起身,卻見他一把將行李提到她面前放了下來,他拉開拉鏈,衡月往里看去,一眼就瞧見了剛才沒用完的那半瓶花露水。 除此之外,袋子里雜七雜八什么都有。書占去三分之一的空間,剩下一小部分裝了衣服,其余全是雜物。 他顯然沒怎么出過遠門,不懂得輕裝簡行,收拾東西給人一種有備無患的感覺,衡月猜想他估計是把這房子里他還能用得上的小東西全帶上了。 衡月只看了兩秒便收回了視線,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不贊同的神色,只道,東西太多了,把書帶上,衣服帶一套就夠了。其它能買到的東西全部拿出來。 衡月不給他拒絕的機會,面不改色地撒著謊,那些東西家里都有,已經(jīng)備好了。 林桁只好道:......好。 或許是因為習慣了省錢照顧年邁多病的爺爺奶奶,林桁像個節(jié)儉緊湊過日子的小老頭,收拾行李的時候利落得不行,這會兒要開始往外拿了總覺得可惜,眉心深深皺著,攏起一道醒目的折痕。 衡月只當沒看見。 后來整理出的東西只一個書包便裝完了,其中一大半都是書。 林桁跪拜過爺爺奶奶,鎖上門,安安靜靜地背著鼓囊囊的書包走在衡月身后往村子外走。 自決定離開,林桁表現(xiàn)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他不太像是要遠別這個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臉上既不見對新生活的期盼,也沒有離家前的踟躕猶豫,好像一個居無定所的飄游旅人,從一個地方流浪至另一個地方。 路上兩人偶遇村民,村民的反應也不如之前村長帶著衡月來時熱切,他們看著這個吃進了苦頭的少年,又拄著鋤頭瞇眼看向打扮得和這里的人格格不入的衡月,像是要從兩人身上看出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這一趟離開,無論林桁過得如何,他都會變成這個村子里一個長久的話題。從此以后人們提起他,不再是同村那個勤奮窮苦的林家小子,而是攀上高枝、跟著不知道哪里來的漂亮女人背井離鄉(xiāng)的林桁。 飛機落地,從機場出來,衡月才真正緩了一口氣。 她的車停在機場旁的車庫,駛往家里的路上,衡月注意到林桁一直側(cè)目望著窗外。 在飛機上也是這樣,用過飛機餐,她閉目小憩了一會兒,醒來就看見林桁扭頭看著窗外掛在半空中的落日。 綺麗霞光如金紅匹緞浮動在天際,是從地面抬頭往上看時不一樣的美景。不知是否是因為夏季夕陽余溫仍熱,林桁的耳朵有點紅,他好像看入了迷,衡月睡醒了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 眼下,時間剛過晚上九點,車子穿梭在高樓大廈之間,車窗外霓虹燈璀璨,大片絢爛迷醉的燈光浮過林桁眼底,映襯得那雙黑漆漆的眼珠如一片浩瀚無垠的夜空。 車子進入隧道,外界景色驟然變得單調(diào)起來,窗外重復掠過大片斑駁的隧道白墻和一盞盞嵌在墻壁里的黃色強燈,林桁仍是沒有轉(zhuǎn)過頭來。 衡月意識到,他或許只是單純地將視線落在某一個地方,而非被窗外亮麗的景色所吸引。 車子行駛在彎長的山體隧道中,車里的光線也黯淡了幾分。衡月往右側(cè)瞥了一眼,沒了外界斑斕光色的干擾,她更能看清林桁此刻的神色。 他初次離家這么遠,突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感到不安或者生出某些抵觸的情緒都是正常的反應。 但這些衡月都沒有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或者說,林桁沒有讓他發(fā)現(xiàn)。 如果衡月再細心些,就會發(fā)現(xiàn)林桁的坐姿并不放松,后背都沒有完全貼到靠背上。 車窗玻璃映出他半邊瘦削的臉頰,面骨線條清晰而凌厲,眼睫微微垂落。衡月轉(zhuǎn)動眼珠看過去時,猝不及防地,透過車窗上的倒影對上了他的視線。 一直盯著車窗外的人終于有了反應,他匆匆回過頭,目視前方,五指重重抓緊了膝蓋,過了一會兒,沒聽見衡月問什么,才又松開了。 衡月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當剛才的對視是意外。 車子里開著冷氣,在這狹窄緊閉的空間里,任何不屬于自己的動作或氣味都會在另一人的感官里被放大數(shù)倍。 衡月鼻尖忽然動了動,食指敲了敲方向盤,她開口叫他,林桁。 少年轉(zhuǎn)過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聽見她問道,村長告訴我,你還沒有開始分化,是嗎? 這是一個隱私又尷尬的問題,就好像問一個十六歲的男孩你是不是還沒有來初精一樣,林桁不自在地點了下頭,是。 十六歲還沒分化的情況很是少見,但并不是沒有,前幾天新聞才報道了一個十七歲才開始分化的男孩。 普通人平均分化年齡是在十三到十四歲,衡月十四歲開始分化,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半年,才徹底完成分化,一名Omega。 林桁的父親林青南是一名Beta,那么林桁很可能也會分化成一名Beta...... 衡月若有所思,想著哪天帶林桁去醫(yī)院做個檢查,沒再說話。 衡月在北州市有幾套房子,目前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大平層。 和林桁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她蹬掉高跟鞋,光腳踩在地上,從柜子里找了雙均碼的一次性拖鞋給林桁。 家里暫時沒有男士拖鞋,你先穿這個。 她在一旁等林桁換好鞋,叫他放下包,帶林桁大致參觀了一下。 房子很大,足有兩百平左右,衡月指著一間開著門的房間道,那是我的臥室。 她走了兩步,推開隔壁房門,這間房鋪有床單被套,你今晚先在這睡下,如果想睡剛才空著的那間,可以明天收拾出來。 這間房之前衡月意外睡過兩次,之后她便叫家政阿姨鋪上了床鋪,沒想有用上的一天。 林桁毫無異議,無論衡月說什么他都答嗯,像個沒脾氣的機器人,只在衡月說收拾房間的時候,才給了點不同的回應。 不用麻煩。他說。 雖然衡月說會盡心照顧他,但對于林桁來說,他明白自己并不處于一個可以挑剔的位置。 衡月瞥見他額上的汗珠,伸手替他打開空調(diào),并沒有客氣回不麻煩,而是轉(zhuǎn)頭看著他,直白地指出了兩個人之間的不平等。 林桁,我們的關系并不完全對等,在你適應這段關系之前,你得學會麻煩我,明白嗎? 她脫去高跟鞋,赤腳踩在溫涼的地板上,個頭比林桁矮了一個頭不止。 林桁微一低頭,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漂亮含情的眉眼、涂著口紅的唇瓣和那道攏在衣裙下的軟溝。 林桁不太怎么會拒絕衡月,在這種時刻,他總是只有一種反應,那就是避開視線,悶著頭回一聲 嗯。 衡月幾乎已經(jīng)能猜到他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