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燎原的野火終于燒到了極致，在顱頂爆發(fā)出無聲的轟鳴。木質(zhì)的大床因這劇烈震動而發(fā)出的求救般的悲凄嘶叫也終于停歇下來。

    酣暢淋漓。而我們?nèi)圆辉阜珠_。

    蕭隨怕自己太沉壓得我不適，便抱著我翻轉(zhuǎn)過來，使我伏在他的身上。我們的喘息聲在黑暗里彼此交織，雖然汗水斑駁，可臉仍貼著臉，身體仍貼著身體。每次在一起，我們就像是病入膏肓的肌膚饑渴癥患人，恨不得每一片皮膚都緊密相連。

    他輕撫著我的后腦勺，笑道：眼角都濕了。

    于是我去舔他的眼睛，你也濕了。

    我抱你去洗澡。

    不要。好累。我擺了擺頭。

    我?guī)湍阆础３隽撕谷菀字鴽?。他不容置喙，起身將我抱到浴室?/br>
    而這澡磨磨蹭蹭卻洗了好久，因為在洗的過程中難免又因為誰的發(fā)情渾渾噩噩又出了場汗。

    洗完澡，蕭隨拿著吹風(fēng)機替我吹頭發(fā)。他的技巧很好，至少比我好，我的頭發(fā)在他的手中總是被吹得又柔又順。這多半是用他女兒的頭發(fā)練出來的。

    吹風(fēng)機關(guān)掉之前，我的聲音藏在嗚呼的風(fēng)聲里：我要是你女兒就好了。

    什么？他沒聽清。

    我搖頭：沒什么。

    他打開手機看訊息，是他剛上幼兒園的女兒發(fā)來的語音：爸爸我想你，你出差辛苦嗎？晚安爸爸。聲音稚嫩而甜膩，父女感情看起來很好。

    爸爸也想你。爸爸不辛苦。暖暖晚安。他回復(fù)的口吻帶著父親天然的寵溺。

    我不著痕跡地?fù)P了揚眉，先躺到了床上，裝模作樣翻了翻手機通訊錄，并沒有什么需要回復(fù)的消息或可以聯(lián)系的人，索性便關(guān)機睡覺。剛閉上眼，就聽見蕭隨在我耳畔輕聲道：不要我抱著你睡嗎？

    骨頭就是這樣酥軟的。我一邊恨自己不爭氣，一邊鉆進他的懷里。這也沒什么，我安慰自己道，漂亮男人的豆腐不吃白不吃。

    我沒說愛他，可沒說不貪戀他的懷抱。在他懷里聽悅耳的心跳，有我的，也有他的。我想，我們對彼此身體的熟絡(luò)，遠遠超越父女，這是全然不同的。而我仍揶揄了一句：你可真是個壞爸爸。

    是。他低低笑著，不然怎么會勾引你呢？

    藍顏禍水當(dāng)如是。

    明天生日你想怎么過？

    就在家吧。做做飯看看電影。畢竟沒離開這座城市，我就不會帶他去公共場合。

    明天我給你做蛋糕。他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我應(yīng)了聲好，已有了些睡意，兩人便不再說話。

    明天我就二十二了。蕭隨多少歲，我從沒仔細(xì)算過，大概三十多，也許快四十?？傊瓷先ゲ焕?，是恰到好處的成熟。

    去年的今夜，我坐在天臺飲酒，兩只腳已經(jīng)伸到了欄桿外。

    要是醉了，不小心摔死就好了。

    但是我聞到了煙味。

    天臺還有別人。

    我捂著鼻子回頭看，一個男人站在不遠處的陰影里，繚繞的煙霧中他的臉隱隱綽綽。

    臭煙鬼。我在心底忿忿罵了一句，準(zhǔn)備爬起來換個地方喝酒。結(jié)果喝得頭暈，半天不知道怎么起來。

    男人滅了煙頭走過來，聲音沉得像在月光里浸過。噢我喝多了，原諒我五感失靈引發(fā)的奇怪比喻。

    需要什么幫助？是踹下去還是拉起來？

    非常禮貌的語氣。不應(yīng)當(dāng)動怒。

    其實當(dāng)時我覺得他長得是有些陰鷙的。單眼皮，大眼睛，但眼睛的輪廓鋒利如刃，臉部線條也因瘦削而顯得嚴(yán)峻，這樣的特點集中于同一個人還擺出相當(dāng)不溫和的臉色時，我甚至不敢直視。

    但我還是望向那雙令人心生卻意的眼睛，絕不能露怯。

    可他的眸子比黑夜更加漆黑，定定瞧我，幾秒以后，我收回了慌亂的目光。

    cao，真讓人煩躁。

    你說什么？

    我說你的眼睛讓我煩躁。這可能令人費解乃至不悅的話，就被我這個酒鬼徑直拋了出去。

    哪怕他覺得這話不好聽，我也不擔(dān)心。直覺讓我篤定他不會害我。

    男人聽了卻笑起來，一把將我拽了起來。

    后來蕭隨說，那時他本在等著我掉下去，看我買了那么多酒肯定喝不完，他預(yù)備替我喝了。不過等他走過來看到我的眼睛時，突然覺得這樣的眼睛如果再也睜不開未免有點可惜。

    讓人煩躁的眼睛。

    讓人心軟的眼睛。

    眼睛，眼睛，真是奇怪的東西。

    那晚就變成我們兩個人在天臺喝酒聊天。

    男人說他不是很建議我從這跳下去，因為他公司就在這棟樓，他怕不吉利。

    我說你個臭煙鬼打亂了我的自殺計劃，自殺的勇氣一旦被打斷下一次醞釀又要很久。

    他說他不叫臭煙鬼叫蕭隨。

    我說我才不管吉不吉利掉下去就不用再忍受這cao蛋的世界，誰也沒權(quán)利跟我說死了比活著差，生命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痛苦加百分之一的幸福，被那點所謂幸福誘惑就覺得活著好的人才是腦子有病。

    蕭隨說他也不知道活著好還是死了好但是這酒真好喝。

    我說那可不這酒多貴啊。

    蕭隨說你剛才為什么說我眼睛讓你煩躁。

    我忽覺無措，不知如何回答。這個人的眼像隼一般銳利，讓我不自在地想要避開，而同時，也有幾分想要探尋。

    他突然欺身靠近，盯著我的脖子問：這是什么？

    我拿起脖子上的木牌項鏈：你說這個？我堂叔送我的，說是護身符之類的。

    噢。他便坐回去喝酒，我方才繃緊的身體才松懈下來。半晌，他又幽幽開口，我的眼睛為什么會讓你煩躁。

    我將喝完的酒瓶一腳踢開，有些泄氣，開始胡說八道：我怎么會知道！也許因為我不喜歡單眼皮。也許當(dāng)時你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兇。也許說著說著又對上了他此時安靜的眼睛，烏黑的眸子很像一口大大的望不見底的深潭，如若再多看一眼，我的結(jié)局恐怕同聽見塞壬的水手沒有什么分別。

    可我這回挪不開眼睛。

    我成了觸礁的航船。

    我已是沉溺的水手。

    你的眼睛不大好看，讓我心律不齊。不對，我喜歡你的眼睛，喜歡我在說什么，酒精怎么突然讓我的舌頭打了結(jié)。

    我攥了攥拳頭，努力想要捋直舌頭組織好語言，可是舌頭死活不聽話。我想了想，暈乎乎地靠近蕭隨的臉，將嘴唇貼在了他那令人煩躁的眼睛上。

    總算不礙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