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三）

    聽妖脫口而出人生二字，方慈差點沒繃住，羽衣拍了拍她，遞給了她一包瓜子，她也不客氣地就嗑了起來。

    夏如是看向跪在地上的男生，他皺了皺眉，叫了他一聲，示意他起身。

    男生順從地起身，他的聲音如同鳥兒在高歌一般，格外悅耳地講述了一個橫跨了五百年的故事。

    明正德年間。

    深深的宮墻內(nèi)，一只鳥兒正站在初春的樹枝上鳴叫著。

    這鳥兒滿身紅褐色羽毛，只眼周一圈白色向下斜挑著，這是一只畫眉。

    龍氣竟薄弱到如此地步，連這種小妖都能溜進這紫禁城之中了？一個略帶輕挑的男聲傳來，鳥兒受到驚嚇，撲棱著翅膀就想逃離，誰知卻在半空中不知撞上了什么，隨即摔落在地，抖了抖身子，轉(zhuǎn)眼居然化作一位黑衣的清秀少年。

    羽先生。少年苦笑，他俯下身子，行了一禮，先生莫要戲弄起畫了。

    被喚作羽先生的人便是羽衣，而這少年，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畫眉鳥。

    方慈看了羽衣一眼：你們這認識五百多年了？

    羽衣隨手把瓜子皮扔在地上，回答道：記不太清了。

    夏如是看了一眼地板，默默遞過去了一個垃圾桶。

    剛開口沒多久就被打斷，起畫并未露出不喜的神色，而是等二人談話結(jié)束，才繼續(xù)講下去。

    我這等小妖不比先生，只是想尋個活命的路子罷了。

    起畫整好修行了一千年，如今天子荒yin無度，龍氣薄弱，給了他機會溜進紫禁城中，躲避千年一遇的雷劫。

    羽衣也并非針對他，只是看到宮中居然有除他之外的妖，說起來還算得上是認識的，就起了尋樂的心思。

    不過他很快就收起了結(jié)界，紫禁城內(nèi)依舊是不好造次的，他在此中對于妖力的使用頗為慎重。

    還是這般乖巧模樣。羽衣打量了他幾眼。

    千年修行的妖怪說起來已經(jīng)是有些道行了，但這起畫用羽衣的話來說，是個老實孩子，只是自己在山中乖巧修煉，也從不想些歪門邪道。

    有些妖怪旁門左道的手段不少，利用風水地脈，或吸食人類精氣，修行速度快得驚人，相比之下，起畫的速度，可以說是非常緩慢了，也難怪他對于即將到來的雷劫如此謹慎。

    不過無論是起畫這種，或是使用些其他手段去修煉，對于羽衣來說都是一樣的，不過是活命的手段罷了，在他眼里倒是沒有什么三六九等。

    起畫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低著頭，羽衣也就沒了再捉弄他的樂趣，身影一閃，便不見了蹤跡。

    直到他消失了一陣，起畫才抬起頭來，一陣微風吹來，還帶著些初春的涼意，他正打算離開，突然聽到一聲女子的驚呼，眼看著天上飛著的一只紙鳶，不知被什么纏住了線，在空中打了幾個轉(zhuǎn)后，線居然斷開，徑直著就落在了他剛剛落腳的這棵樹上。

    思鏡！你怎么放得紙鳶呀，又掛在樹上了！一個女聲抱怨著。

    對不起嘛春月，我馬上去把它弄下來！另一個女聲回應道，聽起來年紀不大，講話的語調(diào)倒是活潑可愛。

    起畫一時忘了遁形，只是變作小鳥，飛到枝頭上。

    這時跑來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孩，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梳著雙螺髻，頭頂上兩個尖尖，還插了一朵桃花，不知道是從哪里折來的，她一雙眼睛大大的，臉上還帶著未褪去的嬰兒肥，風風火火地就跑到樹下，挽起袖子就要上樹。

    思鏡！另一個女孩在她身后喊道，當心被人看到！

    思鏡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一邊爬著樹，還一邊回頭對著樹下一臉焦急的春月說話。

    我爬樹可在行了！

    思鏡麻利地爬到枝丫之間，一伸手，就將紙鳶拿到手中，小臉上滿是得意，沖著春月說道：看吧！我很厲害的！

    那副得意的小表情，看得起畫直笑，于是身為鳥兒的他，發(fā)出了幾聲悅耳的鳥鳴。

    這吸引了思鏡的注意，她轉(zhuǎn)過頭去，尋找是哪只鳥兒叫得如此好聽，卻不查腳下的細枝剛淋了春雨，滑的很，她就那么一轉(zhuǎn)身，瞬間就失了平衡，眼看就要跌落在地，這足有一丈多的高度，若是落地的角度不好，怕不是要傷到骨頭。

    起畫沒有多想，瞬間就顯了人形，一把接住了女孩，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

    ?。。。?！妖怪！?。〈涸卤煌蝗怀霈F(xiàn)的人影嚇了一跳，尖叫起來。

    起畫這才意識到自己突然現(xiàn)身，不知會引來什么樣的麻煩，正想消了她們的記憶，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妖術(shù)在這紫禁城中，居然無法施展。

    正當他發(fā)愁時，懷中探出一個小腦袋，思鏡笑著對春月說道：什么妖怪，這位公子剛剛正在樹上，我是看到他被嚇了一跳，才會失足跌落的。

    這一番解釋讓春月有些迷茫了，這綠葉稀疏的樹上，怎么會有個大活人在上面，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但看思鏡一副肯定的樣子，心想怕不是自己只顧著擔心這小丫頭摔倒，才沒有發(fā)現(xiàn)樹上有一個人。

    人是很容易被自己說服了，接受了這個說法，春月開始為自己把起畫認成妖怪感到懼怕，這位公子衣著講究，相貌俊秀，若是哪家的少爺，這下把人得罪了可就糟了。

    這樣想著，春月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咚咚地磕起頭來：公子贖罪，奴婢并非有意。

    起畫連忙擺手，示意春月快快起身。

    他并不擅與人溝通，倒也不是自恃清高，只是總覺得一個人待著更舒服，平時更是極少有與女性相處的經(jīng)驗，這會兒春月又把頭磕得像敲鼓似的，可把他嚇壞了。

    連思鏡還在懷里抱著都忘記了。

    看這位貴氣的公子并沒有生氣的跡象，春月才小心起身，想示意思鏡也快走，卻看這公子居然沒有放手的意思。

    春月年長一些，見多了那些皇子公子們看上一些美貌宮女的韻事，她一看此景，心中就料定這公子是看上了思鏡，她繼續(xù)在此待著，豈不是不識趣。

    于是她又告了聲罪，飛快地退下了。

    起畫還有些呆愣，懷里傳來悶悶的聲音：公子，你還想抱我多久？

    這一下把起畫弄得紅了臉，他忙輕輕將思鏡放下，思鏡這小孩膽子一向大，腳站穩(wěn)地后，好奇地打量著起畫。

    起畫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稍微退后一步與思鏡拉開一些距離：多謝姑娘剛剛幫忙解圍。

    聽了這話，思鏡頗感興趣地問道：公子真是妖怪？

    起畫非常誠實地點了點頭。

    這一下思鏡像是見著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圍著起畫轉(zhuǎn)著圈看著：看起來不像話本說得那樣會害人?。?/br>
    起畫認真說道：也是有些妖怪會害人的。

    那公子從不害人？

    是的。

    為何？

    那樣不好

    起畫就這樣老實地一問一答著，思鏡看他覺得有趣得很，她也沒見過妖怪，但是話本里倒是看過不少，往往要么將妖怪描述得兇神惡煞，要么詭計多端，像這位公子一樣文質(zhì)彬彬又有些呆愣的，倒是沒有見過。

    公子真身可是只鳥兒？

    你，你怎么知道？起畫十分驚訝，不論如何他也是修行了千年的妖怪，居然就這樣被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孩看出了原型。

    哈哈。思鏡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方才在樹上聽到有鳥叫聲，我就是被這聲亂了心神才腳滑，原來是公子害我跌跤。

    抱歉

    沒關(guān)系，原諒公子了，反正你也接住了我。對了，我叫思鏡，公子叫什么？

    起畫沒怎么和人打過交道，妖怪之間往往交情也是淡漠的，頭一次見到話這么多的女孩，他一時都不知如何招架，有些結(jié)巴道：起，起畫。

    起畫公子，名字真好聽。思鏡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起畫公子，我明天還會來這里找你哦。

    說罷，不等起畫回應，她驚呼一聲，說是要去干活了，便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思起畫本是想拒絕的，奈何她實在跑得太快，連她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喊出口，就不見了蹤影。

    起畫心中微微嘆氣，罷了，反正也沒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