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慘案
音樂會慘案
杜蓓琪急切地問:豈不是很危險?疼嗎,會不會很疼?她急促喘氣,仿佛感受到了那股錐心的疼痛。 你還知道關(guān)心我???我以為你已經(jīng)把我忘了。他自嘲地說著,一派輕松模樣。 我、我不是,不是的。她滿臉通紅,手指緊緊按在他的傷疤上,急得汗都快出來了。 他拉下她的手,攏了一下襯衣,遮住那個紋身,緩緩地說:別著急,都過去了,我做手術(shù)取出了子彈,當(dāng)時痛得要死,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 她心疼地捂住他的面頰,指頭撫過他高聳的眉弓、深凹的眼框,他的眼和他的人一樣好看,像是溫哥華的深水港,墨黑深邃,讓人琢磨不透。你運氣太好了,站在火力集中點上,又被子彈打中心臟,還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 陳景恩看著她,淡定的眸光中包含著某種意味深長:不,不是奇跡,是我哥,他趴在我身上,替我擋下了其余的子彈。 什么? 他說什么? 杜蓓琪的手猛地縮了回來,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愕然、震驚、恐懼,直至是痛苦。 她用手捂住嘴,試圖掩蓋住自己的失態(tài),可是,怎么掩蓋得了呢?她從未聽過這樣的事,一時間無法承受,手不停顫抖,連帶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陳景恩的眼中仿佛籠上了一層薄霧,神色模糊不清,輕聲敘述道:去拉斯維加斯之前,我的人生一帆風(fēng)順,以全A的成績從紐約州最著名的私校進(jìn)入了賓大的沃頓商學(xué)院,那時的我,以為從今晚后的人生都會如此,平平穩(wěn)穩(wěn)、順順利利,可惜......命運,給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我從五歲開始學(xué)小提琴,一直很喜歡杰夫這個小提琴手,那次音樂會,聽說他會去,我買了票,想帶著全家人一起去看。父親因為工作上的事去不了,母親留在家里陪他,我哥和我妹本來已經(jīng)有安排了,但不忍掃我的興,擠出了時間陪我去。 對了,我有沒有說,我哥叫艾德,是MIT的高材生,那時,他差一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妹叫安妮,和我一樣,從小就是全A優(yōu)等生,那一年,她十六歲。 音樂會開始時一切都十分正常,我很高興,一直沉浸在見到偶像的喜悅中。大約晚上十點零幾分,一陣武器射擊聲響起,音樂會中斷,人群中發(fā)生了sao動,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是燃放煙花的聲音。 艾德和我從小就玩槍,每年都去靶場練習(xí),我們一聽就知道,那不是煙花,是槍聲。我很慌,嚇得手腳發(fā)軟,艾德比我冷靜多了,拉著我往場外跑,我想起安妮還在后面,轉(zhuǎn)頭去找她,就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被子彈擊中了。 開始幾秒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覺得胸口麻木,四肢忽然就不受控制了,我倒在了地上,然后有了痛感,很痛,像有人用手術(shù)刀在解剖我的身體。我捂住胸口,見到鮮血一股一股往外涌,艾德一邊喊我的名字一邊拖著我往外走,他讓我挺住,說他會救我。槍聲一直在響,大概十分鐘的時間吧,一秒都沒停歇。 我們周圍的人陸續(xù)倒下,艾德的前臂中了槍,可他還能走,我哭著喊他離開,但是無論我怎么喊、怎么求,他都沒有離開我,子彈又一次掃來,他最后一個動作是......陳景恩哽咽,喉結(jié)上下聳動,攥拳抵在了額頭,聲音不斷顫抖:是撲在我身上,遮住了我的身體。 杜蓓琪嚇呆了,眼圈泛紅,鼻子像被人注了水,又酸又脹,神情前所未有的悲愴。 手指掐在大腿上,指甲深深陷入皮rou中,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心中的恐懼猶如洪水猛獸,快要從胸口咆哮而出了。 陳景恩張開手,撐在額頭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開始時,他的身體是熱的,為了保護(hù)我,他中了槍,開始失溫。我努力了好久,直到槍聲停止時,終于可以抬手了,我抱著他,想溫暖他,可無論我怎么做,他的體溫依舊一點一點在喪失,等救護(hù)車來時,他已經(jīng)變涼了。 那一晚,我看見艾德的眼是張著的,一直、一直都沒有閉上。血順著他的睫毛和鼻尖淌下來,流到了我臉上,有一股nongnong的腥氣,讓我十分恐慌,我從來沒有那么害怕過。艾德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朋友,有時候,他甚至充當(dāng)了父親的角色,看著他流血,感覺我的血液也被抽空了。 我后來才知道,艾德中了十幾槍,當(dāng)場死亡;安妮中了三槍,有一槍打在大腿上,擊中了她的股動脈,她失血過多,搶救無效也死了;只有我,子彈和我的心臟擦肩而過,我卻僥幸活了下來。 我的天,我的天啊。杜蓓琪抱住頭,眼淚橫飛,哭得一塌糊涂。怎么會這樣?我從來不知道,你發(fā)生過這些事。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因為我不想再一次回憶那天的情景,這讓我很痛苦。光是回憶一遍都讓他有種死去的感覺。 她朝他豎起手:景恩,夠了,我知道得夠多了,你不用再回憶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了解你的過去。 他握住她的手,堅持說:不,你必須聽我講完這個故事,這對于我來說很重要。 她抬起通紅的眼,一邊流淚一邊朝他點頭:好,好,我聽著,你說吧。 關(guān)于音樂會的場景,我記得最清楚就是滿眼的紅色,到處是血,可以用血流成河來形容。艾德趴在我身上,全身不停冒血,最后凝成了一塊一塊像磚頭一樣的東西,那一幕,成了我之后多年都擺脫不了的夢魘。 那一天,我失去了艾德,也失去了安妮,他們......他們那么好,善良、正直、勇敢,助人為樂,沒人不喜歡他們,因為我,他們在拉斯維加斯永遠(yuǎn)閉上了眼。 我把小提琴砸了個粉碎,從那以后,再也沒碰過小提琴。我時常會想,如果不是我非要去聽那場音樂會,不是非要去見小提琴手杰夫,他們也許就不會遭遇如此恐怖的事情了,不會離開我,不會離開這個家。 杜蓓琪捂住口鼻,嗚咽著說:不,這不關(guān)你的事,是那個變態(tài)槍手,還有美國的槍支制度造成的,不是你的錯。 親人們都這么說,可是,我卻無法原諒自己。我的槍傷恢復(fù)得不錯,很快出院,回家的第二天,家里人發(fā)現(xiàn)我失蹤了,他們很著急,到處找,最后在墓地里找到了我,發(fā)現(xiàn)我睡在艾德的墓碑前。 可是,當(dāng)他們詢問我時,我根本不記得為什么會來到墓地,又為什么會睡在艾德的墓碑前了。家人這才意識到我出現(xiàn)了精神疾病,送我去看了心理醫(yī)生,診斷我患上了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 我開始發(fā)病,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和在普通人一樣,壞的時候跟白癡差不多。每次入睡,腦中會不斷重復(fù)槍擊案那天的場景,每一幕都是鮮紅的顏色。晚上,我明明睡在臥室,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客廳、廚房,或者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而我對自己怎么來到這些地方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本來我馬上就要進(jìn)入大學(xué)了,但我當(dāng)時的情況根本無法讀書,爸媽給我辦了休學(xué),我一直待在家里,按照心理醫(yī)生說的方法治療、服藥,情況卻持續(xù)惡化。有一天,mama看到我在廚房拿了一把刀,準(zhǔn)備刺進(jìn)自己的胸口,她嚇壞了,跑來打掉我的刀,抱著我大哭。 母親是一個果斷、堅強的人,很少見到她落淚。那一年,她失去了兩個子女,還要面臨失去我的痛苦,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了,常常吃著飯,眼淚就流了出來。我變得異常敏感,覺得自己很沒用,害死了艾德和安妮,還要繼續(xù)害母親。 那個時候,我感覺世界是灰色的,像布滿了陰霾的天空,沒有光,去到任何地方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每天都像在下大雪,很冷很黑。我不知道這樣的狀況要持續(xù)多久,覺得人生就這樣了,在我十七歲時就結(jié)束了。 直到有一天,我又發(fā)瘋,趁所有人不注意,跑去了大街上。我看到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穿著金邊的紫色旗袍,腰際還繡著一朵金色的牡丹,拿著一把樂器在街邊演奏。 聽到金色牡丹幾個字,杜蓓琪半瞇著眼,感覺有些異樣,腦中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她抓不著。 陳景恩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注意到她的異常,繼續(xù)講著故事。 她好小一只,頭發(fā)有些發(fā)黃,拉著一首很優(yōu)美的樂曲。我不知道她拿的是什么樂器,也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子,只覺得很好聽,我一下就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又犯病跑出來了。但是這一次,我沒有以前那么慌張,平靜地走上前,坐在了她身旁。 她拉完曲子,看著我,問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說比那更可怕,我失去了對生活的信仰。她告訴我:That which does not kill us makes us stronger,她說,她覺得我很棒,沒有人比我更了不起了。她是來這里演出的,馬上就要離開了,希望我能重拾對生活的信心。我看到了她的胸牌,上面印著中文:狄沐筠,第二排還寫了英文名:Mujun Di. 她的眼睛好美,像水晶一樣明亮清透;她的嗓音很甜,像小山雀在鳴叫,一瞬間,我看到了陽光,很溫暖很明亮,照進(jìn)了我內(nèi)心的黑暗之地,驅(qū)散了駭人的陰霾。后來,我知道了她拿的樂器叫二胡,從此,我的治療師掌握了一個訣竅,用二胡喚醒我。每當(dāng)我陷入噩夢時,他們會讓我看二胡,或者聽二胡的音樂,我很快就能從噩夢中醒來。所以,我身邊有不少關(guān)于二胡的東西,手帕也是,會有二胡的花紋。 我的病情很快好轉(zhuǎn),半年后,我返回了學(xué)校,繼續(xù)學(xué)業(yè);兩年后,我不再需要依靠藥物治療,醫(yī)生宣布我痊愈了。返校后,我開始瘋狂地學(xué)習(xí),因為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別珍貴。我的想法也越來越正面,不再自暴自棄,不再怨天尤人,反而覺得要珍惜自己,因為那是艾德用生命守護(hù)的東西。 在大學(xué)四年級時,我因為做空某支能源股而轟動全國,從此,我站在了人群之巔,獲得了無數(shù)鮮花、無數(shù)掌聲、無數(shù)榮耀,而這一切,都是沐筠帶給我的。 杜蓓琪睜著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絞著手指,感覺淚水都快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