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鎧甲
寧蘊扛著一身甲胄,盡管是坐在椅子上,已是一身汗淋淋。見來人身穿林思瀘身邊人的衣飾,便悄聲說:“信函可是呈交給縣主了?”身子仍是保持著端坐模樣。陳蒼野默默看著她的發(fā)鬢,輕聲道:“呈了?!?/br>“縣主可有言語?”陳蒼野沉默了一下,輕輕走上前去。燈影朦朧,他這時候才看到她額角、額頭都是亮晶晶的白毛汗。他忍不住伸手要去擦拭,卻驀地看到她眼神內(nèi)所蘊含的篤定與弘毅。“縣主歡喜得很?!标惿n野嘆一口氣,將唇上的胡子輕輕撕了下來?!懊蹆??!?/br>寧蘊猛地回頭,赫然看到一個膚色如蜜、仆從打扮的陳蒼野。“子鶴?”寧蘊艱難地想抬起手來捂住嘴,然而鎧甲著實沉重,便只好微微張著嘴,唇齒輕輕抖著?!澳?!……你來這里是要做什么?多么危險……”“我來不得,貴人也來不得?!标惿n野苦笑,忙上前去拿出手帕給她擦拭額角。“然而并不代表吾等無計可施?!闭f著俯身想要吻她,然而想起昨夜禁苑里的一番衷腸,終還是忍住了。“你……”寧蘊看了他半天,嘆了口氣?!拔乙粫r急起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br>“是你急,還是易娘子急?”陳蒼野苦笑。說著伸手去攙扶她。寧蘊也著實乏了,不推脫,撐著他的雙臂站了起來。陳蒼野隨手將懷內(nèi)的小酒壺倒在了寧蘊懷里。“這弟兄!怎地在此就喝多了!”陳蒼野黏上小胡子,拖著這位弟兄往外走去。翰林軍見那角落本就是個崗哨,且那侍從是林思瀘的人,并未有疑心,便放了行。到了臺閣上的紗櫥里,燈光昏暗了不少,顯然是下了令不許人來叨擾,臺下的歌舞聲響都淡了;張顯瑜與侍女們都偎在一起酣睡著,盡管歪著頭,倒也沒有東歪西倒。此外再無他人。陳蒼野將寧蘊放柔軟的地毯上,幫她脫起鎧甲來。“你為什么問是易娘子還是我?!睂幪N悄聲問?!安欢际且粋€人嗎?”“不一樣?!标惿n野笑道?!叭绻且啄镒由嵘韥砭任?,是主仆之誼,義薄云天;如果是寧蘊舍身來救我,是……”陳蒼野嘆了一口氣?!笆菒邸!?/br>暖氣燒得熱烈,寧蘊臉蛋紅了起來。陳蒼野抬頭看了看她:“你不必回答?!?/br>鎧甲一一卸了下來,寧蘊渾身濕透了,單衣黏在身上。陳蒼野道:“得去換一身,不然天寒,要著涼了?!?/br>寧蘊道:“原是備著宴會結(jié)束后由紫月等將我?guī)Щ氐叫≡喝Q裝的,沒想此時就回來了?!币庀率菬o準備。陳蒼野思索了一下,道:“在此你先脫下來了,我讓人帶衣服來給你換?!?/br>寧蘊皺著眉看著他。“無妨,我不看你。換下來吧?!标惿n野道,起身躡手躡腳往掛放張顯瑜披風的衣架上走去。寧蘊看著他寬廣的肩背走了開去,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解開了衣襟。陳蒼野取下了披風,輕輕退回原地,閉著眼將衣裳送到寧蘊面前。寧蘊看著他的長睫,不由得覺得好笑——這人從前是如何強要扒下她衣裳占有她的?這會兒在他跟前一絲不掛,他倒是不看了。“好了?!睂幪N看了一眼仍在睡著的榻上幾人,道。陳蒼野張開眼,見寧蘊已用披風將自己包的嚴嚴實實,便要去傳人帶衣服來。寧蘊忙拉住他:“別走。”陳蒼野回頭,笑道:“不要怕。我會在的?!?/br>寧蘊道:“我怕什么?我是要問你。若無我此計,縣主鬧脾氣,你要如何收場?”陳蒼野柔聲道:“我去通傳便回來,等我回來告訴你。”“別走?!睂幪N拉緊了他。陳蒼野看著她,以為還有疑問:“等我回來,一切都和你說?!痹拕傉f完,分明看到寧蘊眸子里如清泉閃爍著,雙眉擰了起來。“我不走?!标惿n野收斂笑容,語言也并無什么情緒,仿佛在平靜地敘述。“蜜兒,你是上天最眷顧的人,是陳蒼野最愛的珍寶。如鎮(zhèn)守寶藏的神獸,我不會離你而去?!?/br>寧蘊還未回味過來,聽得陳蒼野拋下一句話便去了:“希望你也能時時想著我?!?/br>寧蘊攢著披風,時間仿佛靜止。甜蜜的話她不是沒聽過陳蒼野說過,然而經(jīng)歷這些波折之后聽他嘴里說出這些來,仿佛滄海桑田了一般。只是若未遇見他,她或許已嫁作他人婦,已順順利利地過著平凡的日子了吧。寧蘊嘆了口氣。平凡也是福氣。她到底是無福之人。路是自己選的,恐怕重頭再來,她也還是會陷了進去。只是當年其實她也沒那么喜歡小芽兒,怎么會就瘋魔了一般喜歡上這個陳子鶴?不久陳蒼野繞回到了紗櫥里。手上-捧著一疊衣裳。寧蘊仍是坐在地上抱著披風看著他。陳蒼野將衣服交給她,轉(zhuǎn)過身背對她坐在她旁邊。他抬眼看了看睡死了的張顯瑜,輕聲道:“她肯定會鬧。她這性子,就愛亂來。貴人的意思是由著她鬧,但是跟她說此時若是鬧的話,游戲就玩不下去了?!?/br>“游戲?”寧蘊訝異地道。“她是個重要的角色。身懷異族血脈嫁入羌部,這孩子想必就是未來的小羌王,不出十年八年,尊貴的羌王一脈便亂如炸鍋。她向來又喜歡離奇出格之事,貴人稱之為游戲,她對此欣然。這個游戲歷時十數(shù)年,但凡一點沉不住氣都玩不下去。她知道,也能忍?!?/br>陳蒼野一笑:“畢竟,對于一個在籠中被豢養(yǎng)得已發(fā)了瘋的貴女,有什么比見證這造籠子的貴族一敗涂地要來得痛快?”“所以她鬧來鬧去根本不是要緊事。而目前倒是將你推到了風口浪尖。你原來的信里還寫‘昔時卿心如焚恨銷骨,可憐我憂思日日’,也根本未中她心意,因此我將這信函換了——‘人生幾何,長勿相忘’,如此不羈浪蕩才是她所喜?!标惿n野揉了揉眉心?!懊蹆?,你要明白,我在徽州答應(yīng)過能護你全家周全,就一定可以……”“你如何護我?”寧蘊的話又輕又高,仿佛仙人在天上耳語。“你記得烏蘭王那口嗣鼎嗎?”陳蒼野道?!皯{那一口鼎,換你們家三口人足夠了。那鼎根本不需要查證,也不能查,呈交給圣上再給烏蘭王便夠了?!?/br>“……再不濟,”陳蒼野見寧蘊久無回應(yīng),回頭看去。赫然看到寧蘊一身雪艷,在這昏黃的燈光下跪坐著,身上并無寸縷,皺著眉儼然在哭,卻是帶著笑。“你呀你呀……”寧蘊笑道。“為了我,拋出烏蘭嗣鼎這個驚天雷,卻燒到了自己,燒到了廟堂上。傻瓜。傻瓜啊?!?/br>投降陳蒼野抓起披風往她身上披去:“不穿就披上,要著涼了?!笨粗瓶匏菩Φ哪樱f:“縣主要醒了。熏香的效力沒有那么強?!?/br>寧蘊掙開披風,猛然撲到他身上去,抵在他胸前,淚水如同決堤一般?!澳阒牢矣卸嚯y受嗎?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為什么你不能好好地愛我?”末了竟哽咽著話都說不出來。陳蒼野愕然片刻,將她緊緊抱?。骸笆俏也缓??!?/br>說起理來,承認所愛,其實就是一種投降。天底下陳蒼野無所懼,唯獨一個愛字是軟肋。大概這就是貴黔陳家兩位公子的魔咒。陳蒼野捧起她的臉,看著她通紅的雙目,輕緩又鄭重地說:“蜜兒,陳蒼野的愛是你的,陳蒼野的魂靈與軀殼是你的,他的一切都是你的?!?/br>寧蘊看著他認真的臉,漸漸收了淚。她抬手抹了抹臉,道:“哭得好狼狽,淚珠子灑了一臉?!背吨旖切α诵??!斑B嘴唇都是咸咸的?!?/br>陳蒼野舉起衣袖仔細地擦著她的臉龐。“你嘗嘗?!睂幪N指了指自己的唇?!坝窒逃譂!睂幪N雙目睜著,面無表情。陳蒼野呆了片刻,明白了過來,便輕輕吻上她的唇去。寧蘊閉目,雙手環(huán)抱著他的頸項,吞噬著他的唇。二人吻了一會兒,陳蒼野輕輕推開她:“好了,正事要緊?!睂幪N一臉紅暈,微微喘著氣,懊惱道:“可惡?!毖哉Z間竟有些嬌憨。陳蒼野不知道多久沒見過她動情的模樣,也不知道多久沒有碰過她赤裸的軀體,但是仍是忍住了:“怎么變得這么饞了?!毙χ谒W角上一吻。電光火石之間,他忽而想起來他的蜜兒在這數(shù)月之間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事,先是體態(tài)巨變,心智飛速成長,勇謀俱佳;床笫上只怕也不再只知道奉承隱忍——那天在清香樓小徑上,李雪貞那燦爛的桃花眼。一記重拳將他擊得更清醒,連忙催促寧蘊穿好衣裳。寧蘊不依不饒,跨坐在他身上抱著他:“今日之后,大概你又要躲起來,不知何時能見了?!标惿n野環(huán)住她的腰,抬頭看著她,寧蘊的雙眸燦若明星。陳蒼野:“那么想要?”寧蘊道:“想要你的愛?!闭f著,也不管身疲力乏,伸手去解陳蒼野的腰帶。三下五除二,衣帶松開,那物事也并不軟弱,早是竦峙之勢。寧蘊抬起臀,緩緩坐了下去。陳蒼野不知道有幾個月沒有碰過她,甫被她溽熱逼仄的軀體夾持,便忍不住哼了出來。寧蘊扶住他肩膀,手在他蜜糖色的臉龐上游移,一邊動著下身一邊柔聲道:“怎么化妝成這樣,仿佛風日里長養(yǎng)的……”陳蒼野忍受著下體傳來的一陣一陣快意,故作不羈:“便是如此也風流?!?/br>寧蘊在他額頭上一吻:“風流給我看看?!闭f著,稍稍抬起臀來,如策馬之姿,一記又一記快鞭擊落在馬身上去。陳蒼野不由自主仰著頭——馬兒鼻息噴涌著。寧蘊順勢吻落在他的下巴上,下頜緣,然后是喉結(jié),他的身體在輕輕顫抖。余光驀然看到仍在睡著的張顯瑜。“我沒力氣了。速戰(zhàn)速決。”寧蘊咬了一口他的耳垂,緊緊抱著他,腿長得更開坐得更深入。如海里的蛇,在明媚而溫暖的海水里翻騰。陳蒼野聞言,也不再把持,咬著牙迎合寧蘊的動作。海蛇飛快地往海洋深處游去,在剎那之間丟失了影蹤。寧蘊癱軟在他身上,任憑體內(nèi)一陣一陣抽搐,也任憑一股又一股的熱浪涌到身體里去。“今日仿佛特別暢快。”寧蘊笑道。寧蘊渾身無力,由著陳蒼野從將她抱下來。陳蒼野抓起張顯瑜放在一旁的紗巾擦去二人胯間的水漬。她與他交接之處早是一片汪洋——這女人明明剛才出了一身大汗,哪里來的那么多水?陳蒼野吻了吻她的唇:“因為是和我?!?/br>寧蘊聽出他的意思來,輕輕笑道:“是因為在玲瓏縣主跟前。”翌日,玲瓏縣主由羌部迎親隊伍相接,送親迎親之事已了。待羌部人等已離去十里,送親人等回朝。及至抵達京師已是又一日,張府、許府無羈留寧蘊之理,寧蘊便隨鈴蘭館人返家。闊別數(shù)月,家中萬事萬物依舊。而寧蘊的萬事萬物'群陸叁伍肆捌零玖肆零整理早已天翻地覆。“昭兒還沒回來么?”一路上,寧蘊與母親同行,并未敢問寧蘋下落。到此時只有母女二人共處,便終于忍不住問了起來。寧二太太才坐下喝了一盅茶,笑道:“你顧著自己就成了?!?/br>“昭兒是不是被許韶君捉走了?”寧蘊道。“你就知道家里這些有的沒的?!睂幠阜畔虏璞樕C?!肮芎米约壕涂梢粤?。”寧蘊看著母親,半晌才說:“暌違慈母已久,女兒難得回家,只想家中一切安好。母親安好,女兒放心。只是,昭兒如何了?”寧二太太嘆了口氣:“你走得對,你平安我便稱愿,何苦再回來?鈴蘭館、萊王、圣上難不成會欺侮我孤兒寡母不成?”寧蘊沒想到一回到家,母親便說這等話。她難以置信地站了一會兒,氣得笑了:“媽從我和昭兒打小兒開始便如此淡淡的,我只道母親是個寡情的人,沒想到在這要緊關(guān)頭,寧蘊也仍是捂不熱母親的心。”說著便往外走去。寧二太太氣得將桌子一拍:“回來!”說著往外追去。不料到了院子,看到寧蘊站定在院門前。院門緩緩走進來一位宮裝人物。寧母認得,乃是常與百里老夫人往來的公公。那公公便笑道:“天大喜事,九千歲有請二位一見?!?/br>早日東臺舍人許韶君請求玲瓏縣主指婚被拒之事早已傳遍了朝野。這時候,許韶君正喝著酒,雖是美艷,然粉臉怒氣逼人。一身宮裝的張顯秀,憂心地勸道:“夫君別喝了,稍后九千歲見了得要如何?”“自然是要讓他看看鄙人這落拓模樣?!彼有Φ馈!八^矢志不渝,既是于情,也是于家國天下。九千歲應(yīng)知此情理?!?/br>張顯秀聞言,一顆心仿佛被千刀萬剮了一般。寒冬里禁苑暖意融融,大概是孤木無枝不受寒也罷。異人萊王進院時也微微不解。“林公邀小王來此所為何事?”萊王從城外送親歸來,一臉疲態(tài),也不得不好言以對。偏偏莫名地在書齋里碰面。這陳設(shè)還是舊時模樣,仿佛那個青年太子爺還在跟前,雄才偉略,揮斥方遒。萊王不禁恍惚。而眼前這無須男子已染了一絲風霜。九千歲行禮:“東臺舍人許大人看來是對那女助教十分上心,日前求玲瓏縣主指婚不成,這會兒來我這兒,想求圣上下懿旨……”萊王訝道:“此等小事情,何須勞動圣駕!小王必定辦妥便是?!?/br>九千歲微微一笑,看不出情緒來:“萊王冰雪人兒,從先皇在世時至現(xiàn)今一直如此,不愧兩朝賢人稱號?!?/br>萊王也報以一笑:“林公傳小王來此所為何事?”九千歲仍是笑著,指了指身邊的茶盤兒:“新得了這個朱泥水平壺兒,難得好料子,锃亮可鑒人。想著萊王殿下也久來事忙,許久沒能與小官一聚,便請殿下一趟而已?!?/br>萊王心領(lǐng)神會。殿堂溫馨,茶香宜人。萊王寫好了帖子,著人送去鈴蘭館。九千歲看在眼里,笑而不語只默默地斟茶?!斑@個壺兒傳聞原也并不討喜,磕磕巴巴十分難堪。焉知歷經(jīng)了數(shù)載,到了下官手里,油潤非常??梢姎q月終是可以打磨一切棱角,人也、事也?!?/br>“幾度彩云飛散,去了也罷。”九千歲抿了一口茶湯?!澳切╊B石的料子——無論下官如何去盤,都不曾光滑、不肯低頭的糟心料子,可就不好辦了。”頓了頓,道:“當然,最讓人憎惡的還是那些在原以為盤得十分停當?shù)臅r候,忽然從泥料里重新又冒出來的劣跡——皸裂,雜色,草料子……”萊王道:“正是?!?/br>九千歲長嘆了一聲?!坝腥撕臀彝噶藗€消息,天底下出了個奇人,料得于國于圣上都是個喜事。你猜怎么著?”九千歲松弛的眼皮忽而動了下,看向萊王?!罢f是天下重又見得腳踏五星之異士?!?/br>萊王不答話?!安徽窍窳?,十年前寧大學士家那小孩子……”九千歲道?!安铔隽耍钕??!?/br>萊王驀然聽明白了——庸碌歲月里突然又冒出頭來的寧家人,如同壺泥里突然出現(xiàn)的雜志一般。萊王笑道:“這國師之相如何就能輕易出現(xiàn)?大概是流言風語。他們家的小孩子,不是全都也隨著……”九千歲目光流轉(zhuǎn)。“據(jù)說就出現(xiàn)在鈴蘭館里?!?/br>萊王手一抖,茶潑了出來。屏后的寧蘊和寧二太太差點站不穩(wěn)當。她們二人原被宮人打發(fā)來,原在此殿里候著九千歲,估計是要談許韶君賜婚一事,然而萊王忽而先來了,宮人見其避讓不及,都只好讓其藏在高大的屏風后去。正是此時,門外熱熱鬧鬧地涌進來一幫子人?!芭秵??!本徘q摸了摸下巴?!霸S大人,小臣不過說了一聚,怎地如此鄭重?”許韶君身穿蟒袍、魚袋,神采奕奕;身后隨著那看不出表情的張顯秀,還有百里老夫人、百里胡楊,以及其他小人物。許韶君笑道:“林公輕易不肯現(xiàn)身,前期收到下官信函此時便邀相見,下官便斗膽料系……與寧老師的事情?!?/br>九千歲笑而不語。萊王忙道:“此事小王安排便是,不需要勞動林公乃至圣駕?!?/br>許韶君微微笑著說:“好,好,萊王殿下從來淡然處世,與世無爭,下官此等事終可使殿下動容,實在難得,下官萬分感謝。”說著要作揖。張顯秀忙上前扶著。話中謔意,在座的人都聽懂了。九千歲看著此二人拉扯,放下了茶杯:“冀王身邊一個人,來和我說,找著個稀世奇人。你可知道此事?”這話都不知道是與許韶君說的還是和萊王說的。二人都停了下來看著九千歲,自然都心領(lǐng)神會。不等他們回答,九千歲又說:“烏蘭嗣鼎的事,圣上十分關(guān)顧,不知二位認為如何?”許韶君正愕然,聞言忙正色道:“已遵照冀王殿下吩咐,派人去鐘離抄檢豪富人家。那鼎,據(jù)聞就埋藏在鐘離豪富家里田產(chǎn)院墅里頭。想必不久就可找到?!?/br>九千歲微微皺眉:“還有呢?”許韶君道:“自然是將一干豪強人等押送京師,等候發(fā)落。”九千歲問:“押送?”許韶君點頭道:“那仍在京中的鐘離首富孫翹,已是關(guān)押。”九千歲微微瞇著眼睛:“你們竟是如此做事情。”這話倒是溫柔,仿佛是夸贊一般。萊王感受到殿宇里瞬息萬變的氣氛,這會兒如墜冰窖一般——只是他也并不理解,為何提到了嗣鼎,許韶君這樣的慣常做法一點都不讓人討喜?大概是罔顧圣上賞賜御劍的恩寵,關(guān)了姓孫的?未等萊王想出個所以然來,九千歲便道:“說說那個稀奇的人。許大人可知道?”在場人等嗓子眼都堵上了。許韶君倒是頗自得:“正是個腳踏五星的孩兒。不過都是傳聞罷了,這孩子吾等已嚴加管束,如其腳下倘若真有此異象,必定稟報林公?!?/br>九千歲皺眉:“還不能知道他是不是異人?”許韶君搖頭否認。寧蘋雙足之下,平常的時候確不能看到那五星,只有沐浴在熱水里才能見著。“臣下斗膽問一句——”九千歲笑道。“這人,可是昔年寧鳳山大學士的小兒子寧蘋?”許韶君并不言語。屏風后的寧蘊,便扶著母親的雙手,悄聲耳語:“我要救昭兒。”寧二太太竟然滿目焦急:“你如何救他?”“九千歲一定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這小孩兒?!睂幪N道?!凹热粺o論如何都要有個異人出現(xiàn),那么就讓我來做這個異人吧?!?/br>紅塵茫茫九千歲笑道:“好得很,明兒圣上也來這兒,和諸位敘敘,縣主出嫁,諸公辛苦了?!?/br>萊王道:“難得圣上親臨,不過這府上……”想了半日,還是噤口。原此府邸還囚禁著陳蒼野等一干人,圣上來此難道是有了寬宥的心思?許韶君也聽明白了,笑道:“既難得在此面見圣駕,便明日,下官帶了那腳踏五星的孩兒來,雖未知其真身,但此稚子聰穎早慧,頗得人心,若是可以,送進宮里輔助林公也可。”九千歲笑道:“許大人真是思慮周到。稚子凈身,可是不容易。”十之八九死在刀子下,果然是辣招。“烏蘭嗣鼎一事,冀王也辦得很妥當?!本徘q慢慢地又飲了一杯。“明日也一并與圣上稟報?!痹S韶君道。“然除了孫府,別的地界兒都掘地三尺了不是?”九千歲道。“明日,將那孫公子也帶來。”許韶君十分得意。兩件奇功,就是陳蒼野有滔天的能耐,也不能在圣上跟前奪去了他的光彩——看那太子今何在?仁德溫厚的冀王也是蟄伏夠了。也并未見著九千歲其人,寧蘊與母親便被打發(fā)回家去,畢竟這一大早的萊王金口玉言指婚的帖子已到了了鈴蘭館里。百里老夫人笑道:“蜜兒,我說的什么來著,命里注定的,你怎么跑也跑不掉?!睂幪N接過那滿籠珠翠,靜靜地接受婚事的安排。前事不究,仿佛那幾個月都沒有存在過一般。只是昨夜寧蘊便又一次詰問母親——昭兒何在。寧母嘆了一口氣:“他會無恙的”母親始終不肯說那孩子遭受了什么。自始至終,這一年多以來,她居然都沒見過自己的寶貝弟弟。寧蘊也不惱,靜靜地準備行頭。今日面見圣駕自然沒有她參與的份兒,但是她能耐還小不成?萬漾館主的令牌一揚,她就順利地跟著禁苑宮人進了禁苑去。這個場景無比熟悉——多年前,她也參加御前的宴會,便是如此氣氛凝重。不知道是什么事兒,但是不久之后父親案發(fā),她無法不將這種場景與往昔聯(lián)系在一起。熟悉的原因還有,這個小院子,居然就是陳蒼野被囚的小院兒。溫存的場景閃現(xiàn),然而自從送親回來,陳蒼野便不知被送到何處去。林思瀘不知,萬漾館也不知?;蛉栽诖嗽豪铮墙K是無任何消息。假山高起,游廊依山而建,迂回曲折而聳立。小婢子寧蘊在無什么人煙的游廊一處垂手站著,這是個好的崗哨,只有寥寥數(shù)個小宮女。圣駕不遠,就在游廊盡頭的涼亭。而許韶君等臣子在假山底下站著。許韶君真是好看,他從來就這樣好看。但是這樣的美貌從沒有引起過她心的戰(zhàn)栗。人生順遂的前半段,難得有個人來對她頤指氣使——蜜罐里泡著長大的小蜜兒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常人罷了;這樣仿佛銅鏡一般的人自然是她最重要的人。他對她的一切予取予奪,又有什么關(guān)系?然而如同對待一個物件,她大概從來對他沒有什么感情。直到最近她才覺得對他生恨。他每一點兒美艷,都讓她憎惡。九千歲步出涼亭。四周肅殺的氣氛忽而攏了起來。九千歲沉聲道:“許大人,烏蘭王嗣鼎如何了?”許韶君緩步上前:“依據(jù)探報,當年鼎鼐失竊入中原領(lǐng)土,最終系佚在鐘離境內(nèi)。遍查了數(shù)十年以來的清關(guān)文書,未見任何雷同巨物出入城防的記錄,料在境內(nèi)。故除御賜寶劍的孫家外境內(nèi)可疑之處已掘地三尺,均未見?!?/br>“那孫家如之何?”九千歲道。“近日臣下聽從冀王殿下吩咐,已將孫公子請了來,此事還請圣上發(fā)落。”九千歲閉了閉眼:“查。”廂房里,有個小太監(jiān)將一身樸素的孫翹帶了出來。也有那么一個多月不見,此人顯然瘦了許多。神色平靜,看不出悲喜。九千歲到?jīng)鐾だ?,半晌出來,緩步下回廊去,站到孫翹跟前。見得孫翹七尺昂藏,劍眉星目,眸子綠光熠熠,嘆了一口氣,回頭往涼亭走去。“圣上口諭:孫翹若是知道嗣鼎下落,須當告知;若不告知,便是太平日子終結(jié)了。”“小民不知道什么寶鼎,也不知道其在哪里。”孫翹道。孫翹越是平靜越是不對勁兒,九千歲、許韶君等人都看在眼里。萊王等其他的送親之人無奈極了,說好的來這里敘功的呢?怎么變成審犯了?九千歲又嘀咕了半天,道:“圣上說,愛卿許韶君雖未能尋得烏蘭嗣鼎,但是已建下奇功。圣上今日知道了萊王已經(jīng)將你和鈴蘭館的一女助教指了婚事,圣上說將厚加賞賜?!蹦睦飦淼钠婀??許韶君也呆了。不過瞬間他就喜不自勝——圣上都同意了的婚事,誰還敢躲?那孫翹站在那兒,聽到這個消息,忽然便驚訝地振聲起來:“許大人,閣下要娶寧蘊?寧老師不是已失蹤許久?”許韶君笑道:“謝謝孫公子關(guān)心,寧老師已找到了?!?/br>孫翹看不得那勝利者的姿態(tài),轉(zhuǎn)臉向著涼亭的方向說:“圣上明鑒,小民雖然不知寶鼎何在,但是家中藏寶眾多,哪個比不上這個鼎?然而天底下紅塵茫茫,小民只貪戀一枝花?!痹捳f得很明白——藏寶散盡無所謂,只求這意中人。九千歲聽得意外?!皩O公子此時何出此言?”孫翹叩首:“小民意中人,正是鈴蘭館寧蘊?!苯K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而寧蘊作為砧板上的rou,在游廊的另一頭聽得真真切切,氣得七竅生煙。這兩個男的仿佛掠食者一般將她搶來搶去,何時想過她可曾愿意?廊上廊下沉默了很久。好一會兒,九千歲才又從涼亭里出來。“許大人尋的異人如何?”天平的兩邊,終于還是有人多放了一個籌碼。許韶君嘴角微微笑著。另一端游廊遠處,一個仆婦帶著個稚童緩緩走出來。寧蘊見得是自己弟弟,再也忍不住,便要往前走去。忽而身旁的仆婦拉住了她,耳語道:“別去?!?/br>寧蘊聽出來自己母親的聲音。她驚訝地回過頭,看到母親素來寡情的雙目綴滿了祈求?!皠e去?!?/br>她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也隨之化了妝跟了來,但是此時只能與之決裂。她冷笑一聲:“你不管他,我可不能不管寧家的心血?!?/br>我是真的寧蘊決意要走。寧母將她拽得死死的:“沒有昭兒,沒有昭兒你明白嗎!”寧蘊愕然回頭,看著母親淚流如注。“世界上沒有昭兒。沒有寧蘋。”寧母抹了一把眼睛,站穩(wěn)了,漸漸恢復平靜。寧蘊哭笑不得,然而旁邊的宮女——盡管都是萬漾館安排的人——紛紛看著她。寧蘊收住了手腳,在母親耳邊耳語:“媽,你要是不管我等死活,便早不要管我們,這時候來胡言亂語又是要如何?寧蘊始終是寧家的人,寧家滿門鮮血守下來的血脈,我焉能不護著?”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大概從來就不疼愛我,大概也不疼昭兒……也不愛父親吧?!弊詈笠痪湓挿路饑@息一般,便飛身闖過游廊。裙裾飛起,如同仙人起舞一般。孫翹遠遠看著高處的游廊飛奔而來一個瘦弱而高挑的女子,日陽下她的臉容看得真切,引得他心頭狂跳著。那女子未到圣駕前,衛(wèi)兵已拔劍相向。寧蘊在涼亭跟前叩首:“請圣上明鑒,面前的童子并非所謂異人;民女昨夜夢中忽見巨龍低頭與言,道五星難見,非歷經(jīng)坎坷風波不得現(xiàn)世;試問此童子稚嫩,如何有風波一說?”九千歲怒不可遏,直斥胡言亂語,便要拉她下去;正是此時,游廊的另一頭恭恭敬敬走過來一個紫衣公子哥兒。“啟稟圣上,此女所言甚是。”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容遷。“小民在外游歷,前陣子在徽州一帶也隨宮觀中道長學道,夢中也偶得此神諭?!?/br>九千歲挑眉:“五公子在此替皇后抄經(jīng),怎地突然來了,又胡說起來了?”容遷頷首稱歉。萊王看得魂都震飛了,但是圣上當前,并不敢多言。許韶君冷笑:“驗一下不就知道?”此人難道已知道昭兒雙足是熱水浸泡就能看到五星?寧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游廊遠處站定了的、小小的模糊身影看去。“據(jù)聞五星屬火,要么以柴火燎之,要么熱湯澆之,便可顯形?!痹S韶君緩聲道。“下官已為小兒沐足多次,均不見五星;唯剩余一法,便是以火燒?!?/br>萊王皺眉:“何其殘忍!”九千歲眉毛一揚:“許大人何故不先試試?在此唐突了圣駕?”許韶君笑道:“下官也擔心,如這個小孩子確實是異人,哪敢未經(jīng)圣上同意便損傷其軀體?”寧蘊聽得如臨深淵一般,又帶著滿心疑慮:昭兒雙足為何熱水澆灌也無反應(yīng)?容遷道:“小民祈求單與圣上一言?!?/br>九千歲冷眼看了眼下面齊刷刷跪倒的人,從涼亭里出來后,便說:“容五公子,以及這禁苑的小婢子,且隨圣駕而來。那孩兒,也且暫時看管著。”一時鑾駕起,往殿宇去了。寧蘊低眉頷首走在后頭,待進到個滿屋馨香溫暖的所在,也并不敢抬頭。九千歲的聲音響起來:“哎喲,容五公子、陳四公子,爾等筆法真是妙不可言,瞧瞧這字兒!”氣氛頓時截然不同,這話音竟是松快得很。寧蘊忍不住抬頭偷瞄了一眼,見得陳蒼野站在個大案幾前,案上鋪滿了卷軸,看起來都是經(jīng)文。陳蒼野笑得從容:“安然的字,妙筆?!?/br>“皇后娘娘可是喜歡得緊。”九千歲嘆道。好一會兒,寧蘊仍是跪在廳上;容遷被打發(fā)去繼續(xù)寫字,身邊的人走走停停,好一會兒,才消停了下來。“到此處,也無別人,說吧?!本徘q的聲音響起來?!跋骂^那女子,報上名來?!?/br>寧蘊嘆了一口氣,緩緩抬頭。陳蒼野定睛看著她。九千歲也定睛看著她。寧蘊深深地看了一眼陳蒼野,毫不猶豫地說:“小女鈴蘭館寧蘊?!?/br>九千歲頗意外:“冒著殺頭的風險闖進來假冒宮女,還唐突鑾駕,是要如何?”寧蘊道:“不過為了拯救一條弱小生靈?!?/br>九千歲哂笑:“你道我真要燒了那小子?”寧蘊垂頭。九千歲打量了她半日,道:“你欺君一罪,差點就坐實了?!?/br>寧蘊驚訝地抬頭——差一點?九千歲冷笑一聲:“圣上聽了馮貴妃的話,到民間吃炸丸子去了。讓我這老頭子在此裝個樣子?!毕蚰羌啓痪狭艘还瑢幪N抬眼看去,儼然就是空的。方才那嚴嚴實實的涼亭里,恐怕也空無一人。寧蘊聽到馮貴妃的名字,抬眼看了看陳蒼野,陳蒼野將筆收了起來,頗為恭敬地站在一旁。九千歲隨著她的目光看了看陳蒼野,哼了一聲?!霸醯貍€個兒都想要你?”九千歲見她不說話,也不惱。“這會兒,許韶君、孫翹,乃至靖遠公小世子陳蒼野都來求你。”九千歲上下打量著她。“寧六小姐?”九千歲笑瞇瞇道?!瓣疫`十數(shù)年,閣下也終于長成了大姑娘了?!?/br>寧蘊幾乎癱倒。陳蒼野嘆氣道:“林公莫要嚇唬她,她還什么都不知道?!?/br>容遷笑道:“莫說她不知,我也不知。還請林公一言?”九千歲看著寧蘊煞白的臉,笑道:“果真還是像了當年姑蘇第一大美人孟小姐,也還有當年寧大學士的英氣?!?/br>寧蘊盡管驚懼,仍是心忖:哪里像了,與母親相比簡直云泥。九千歲笑道嘆了一口氣,向空空如也的紗櫥行禮,然后對寧蘊道:“寧大學士縱使千錯萬錯,仍是國之肱股,當年流放也是律法不阿……寧小姐,望你體諒老身以下這一番話?!?/br>“千錯萬錯,都不是你的錯。盡管那一筆款子,原是眾豪富給你捐的買壽禮的錢,你父親也沒想著收來著?!本徘q說一句嘆一句?!澳魏文悄辏憧吹侥乔嬴Q云便愛不釋手?!?/br>幼年的記憶如錢塘大潮涌來。她不愛琴嗎?她不愛琴?鳴云是她人生中最初所珍愛的物事。那年有商人來家里送貨,她第一眼就看中了那琴。原來,原來……陳蒼野看著她木雞一般,眼淚也不流,忍不住心酸,便上前去扶起她來。九千歲看在眼里,嗤道:“世子爺,你的請求小老可無法做主?!?/br>陳蒼野抱著寧蘊,抬頭對九千歲道:“謝謝林公襄助。天家要什么,小民便給什么;而小民所求的不過一個她而已。”九千歲點點頭,摸了摸沒有胡子的下巴:“那么,烏蘭王嗣鼎一事你先好生辦妥。小老自然會向圣上進言?!?/br>寧蘊壓下千般話語,輕輕推開陳蒼野,匍匐著叩首:“閣下必定也知悉那小孩兒沈清平系寧某之弟,也是寧家的骨血。還請林公放他一馬?!?/br>九千歲笑道:“他既然姓沈,自然就沒有你們寧家的什么事兒。放心,他沒事兒?!?/br>居然這么稀松平常便放了行?寧蘊難以置信,便不敢起身。九千歲道:“我也不會燒他。畢竟怎么燒都不會燒出個腳踏五星的人兒來。寧六姑娘,你是忘了嗎?”九千歲上前一步,站在寧蘊面前。“或者是你也不知道?這孩兒,并不是腳踏五星的異子?!本徘q道?!笆昵暗闹{言罷了。沒有這一個謠傳,你們孤兒寡母如何靠著一口氣活下去?得虧寧大人機關(guān)算盡,保你們安穩(wěn)至今?!?/br>寧蘊想起母親的話,抓住陳蒼野的手,不由自主地說:“原來一切都是假的?!?/br>陳蒼野抱著她,吻著她的眼角:“我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