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十八歲，我在山中生活的第十年，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師兄和我在溪水邊乘涼，我又問了師兄那個我問了千百遍的問題：師兄，你的愿望是什么？

    師兄懶懶地看了我一眼，不說話。

    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多年來，我已經(jīng)能從他的表情和反應推斷出他想表達什么。

    他想說：我不想說話。

    只要一個就行。我豎起食指：師妹今日心情好，大發(fā)慈悲，決定幫你實現(xiàn)愿望！快快快！錯過要再等一年哦！

    他還是那個反應。

    往常也是這樣，無論我怎么撒嬌、威脅、暴打，他都不為所動，我也就放棄了。只是這一次，我學聰明了，他太懶了，不回答很可能是因為他連思考都懶得思考。

    我決定給他選擇，讓他從中挑選答案。

    能換取一切的金錢？

    能獲得一切的權(quán)利？

    能追求自我的自由？

    漂亮的女人？

    漂亮的男人？

    說到這個的時候，師兄顫動了一下，睜開眼睛，困惑地看著我，仿佛在說漂亮的男人，那是什么玩意兒？

    我被他這個反應逗得哈哈大笑，師兄看了我一會兒，又懶洋洋地靠著巖石休息去了。

    我繼續(xù)問他：絕世無雙的美貌？

    師兄瞪了我一眼。

    我笑瞇瞇地跟他解釋：貌美的男子很受追捧的。

    他還在瞪我。

    我又問他，清晨的花開？夜半的明月？觸摸靈魂的知己？大雨過后的晴空？

    他依然沉默著。

    我?guī)缀醢阉惺廊藭分鸬?、我熱愛的美好事物都羅列了一遍，他終于被我問累了，開口說話了：我沒有想要的。

    我問他：得道成仙呢？

    得道成仙是云霧山人修行的最終目的，誰也逃不過。

    師兄抬頭想了想，山頂上燦爛的陽光透過云霧照在他臉上，是近乎透明的白。

    我想成仙。他說：可不成仙也無所謂。

    為什么？我不解，繼續(xù)追問：為什么無所謂？

    他穿著雪白的云衣，懶懶地坐在溪水邊，翠綠的竹葉落在他的發(fā)梢上，我正伸手幫他拿掉葉子，他便轉(zhuǎn)過了頭，用那雙近乎透明的褐色眼睛淡淡地瞧著我，輕飄飄地甩出了答案：因為我已得到了一切。

    那年我十八歲，為了這句話，為了這個接近虛無的答案，我在山中蹉跎了十年光陰。

    他說完這句話，我突然聽見四周蟬聲大起，一切豁然開朗。

    他說的沒錯，在此山中，此世中，他已經(jīng)得到了一切。

    世人常說，濟世還望云霧山。千百年來，想來到云霧山尋找?guī)椭娜私j繹不絕，每一個成功的人回去后都足以改天換地。云霧山本來就聚集著世間最有才能的修道者，可謂高手如云，而在高手如云的云霧山，師兄依然是最強的存在。

    他是真正的天賦異稟，我旁觀他多年，沒有他一眼學不會的招式，沒有他悟不了的心法。他十七歲破障道滿，成為云霧山史上最年輕的得道者。要知道我那不可一世自詡史上最強天才的師父悟道時，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

    師兄被大家尊敬著、仰慕著，山中土地肥沃，野味遍地，食物豐盛，生活愜意，沒有疾病，沒有煩惱。如果對這樣的生活倦了，只要折兩支銀鵲枝(這是一種極其珍貴的香木，不知為何在山中卻極為常見)，還能短暫地享受山下的煙火繁華。

    師兄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他什么也不缺，他什么都有，他甚至擁有著我，這座山里唯一的女人。

    并非我要將自己作為權(quán)力的附庸品，而是現(xiàn)實就是如此。

    我生長在此的目的，就是為了要陪他成長。

    這是師父將我買來的唯一原因。

    盡管云霧山莊是真正意義上的世外桃源，但弟子流失的比例非常高，許多人無法放下紅塵諸事，最終回到他們的故鄉(xiāng)。師兄是云霧山千百年來難得的奇才，師父為了把他留在山里絞盡腦汁，這其中就有一條是為他找個女人，他帶著師兄在山下轉(zhuǎn)悠了很久，只是因為師兄在路邊多看了我一眼，他就把我買了下來，帶回了山中。

    不知師父是否會想到，這居然是他人生里犯的最大的錯誤呢？

    因為我與師兄完全不同。

    豈止是不同呢？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師兄清心寡欲，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我卻有一顆對任何東西都充滿興趣的熾熱的心。

    我渴望回到塵世中去，我渴望經(jīng)歷一切的悲歡，我想要在集市里穿行，想要和家人一起郊游，想要春節(jié)時燃燒爆竹，想要生兒育女。

    在那次下山事件后，師父曾要我多次發(fā)誓永不離開云霧山，想必他也是看到了我眼睛里熊熊燃燒著的渴望。

    他也很絕望，他撲不滅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