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乘龍里(3)
回到乘龍里(3)
他們到白俄人開的咖啡店去吃飯,不過店里東西有些少,有許多特色菜都不做了,張副官遺憾道:除了羅宋湯,其實還有許多菜都值得一嘗。甜辣椒因問服務(wù)生:是因為元旦假期,所以才不做么? 白俄服務(wù)生道:不是的,小姐,我們就要回去了。 張副官說:回哪里? 回到我們的國家。先生。這里就要打仗了,不是嗎?我們都知道這里不太平。 此言一出,把甜辣椒和張副官都說得一怔。其實想說些什么,但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并不能說什么來。那些隱隱不安的心緒,被這服務(wù)生一語道破。甜辣椒說:那么就點這些。服務(wù)生應(yīng)著去了。 也許是因為服務(wù)生的那席話,吃過飯,甜辣椒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和張副官安靜地窩在一起。乘龍里因還未安上取暖設(shè)備,午后陽光西斜,有些陰冷。他們決定回到金宵萍聚去。在街上走著,甜辣椒只看見他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拐杖也那樣長長地伸到遠處去。她偏過臉去,看著他;他也看她,微笑道:怎么? 甜辣椒彎出手臂,說:挽著我。 世間大凡是太太挽著先生,但他們偏偏是他挽著她。這于他而言,像一種榮寵,在這樣光天化日下,他竟能挽著她,是做夢也不曾想過的場景。他輕捏住她的手臂,而后一挎,挽住了她慢慢走著。 我記得,那時候甜辣椒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在草坪上,你替我拔鞋跟。她想到高興處,不由得笑起來,都拔不出來,把你急得臉色都變了。 張副官笑而不答,一邊有淡淡的酒窩,睫毛垂下,在鼻梁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我當時想,怎么會有你這樣冥頑不靈的木頭呢?可誰知道,我最后竟是被你這根木頭給拐了去。她握著他的手,我會好好待你的。 他點點頭,手指交纏住她的手指。 金宵萍聚的洗衣房里晾曬著大大的床單被套,洋溢著一股潔凈的香味。新的被套還未套上,甜辣椒因道:我們一起套。 床單鋪上倒還省事,待到套被子,就差點把兩人給折騰翻了。甜辣椒把被子一角塞進被套,交給他,說:捏住別放。又再同樣塞進另一角,也交予他捏緊;她則將被套往下拉,把剩余兩角塞好了,她說,抖落抖落。但那被子太大,張副官沒有拄拐,抖被子時一下沒有站穩(wěn),將那兩角給放了,于是被子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兒,全都窩到被套中央去。甜辣椒見了只是笑得人仰馬翻,人也卷到被子上,笑得喘不過氣來,我還是還是頭回見到斗不過一條被子的男子! 張副官也笑,又來拉她,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沒有套過這樣大的被子。 甜辣椒笑得都咳嗽了,擦著眼淚爬起來,又再重復(fù)動作,將要抖落被子時,又一下笑出來,惹得張副官來摟住她腰,鬧了一番,兩人才又重新拾起被子四個角,這才將被子給套好了。曬過的被子松松軟軟,鋪在床上十分蓬松。兩人換個床單被套的功夫,卻出了一身汗來。 甜辣椒牽他手,說:我想用你送我的沐浴泡泡了。 張副官把她攬在懷里,輕輕吻她額頭。好。 這浴室中有個她一直都沒有用過的圓形浴缸,這時放入熱水,浴室的玻璃窗上就浮起了白蒙蒙的蒸汽。張副官在淋浴,水聲和浴缸中的熱水一起嘩啦啦地響著。甜辣椒將那盒可愛的沐浴泡泡拿來,探頭到淋浴房里,看見他漂亮的后背,忍不住伸手撈了一把,笑道:你喜歡粉色還是藍色? 張副官反手來捉她的手,一壁把濕發(fā)往后抄起,道:粉色。 甜辣椒輕笑,往他手心里瘙癢,他才放手。她挑出粉色沐浴泡泡來扔進浴缸,那粉色的圓球散出許多小氣泡,馥郁草莓味道漫起,水也變成微微的粉紅色,氤氳著夢一樣的氛圍。他們浸在這甜蜜的浴水中,輕柔地擁吻。溫暖的水托著他們的身體,有一種半浮的錯覺。她的長發(fā)輕飄飄地駕在水面上,隨她動作而貼至她光滑的后背。她騎乘在他身上,借由浮力向上抬起身體,他的雙手在水中托住她的腰。她撫摸他的眉毛,睫毛,摸摸他的鼻梁,又再含住他的嘴唇。她對他實在愛不釋手,最后只是無言地抱住他,深深地嘆息。 事后,張副官替她洗凈擦拭,看時間,也該開始準備晚上演出,他擔心她體力不夠,勸她休息一會兒,她卻說:我反倒覺得精神十足呢。他淺笑,繼續(xù)幫她梳妝準備。 甜辣椒每晚演出半小時,但是梳妝打扮一點也不含糊,都是全套的戲服頭面,元旦之后,那些小舟式的座位被保留了下來,許多人沖著這新奇的客座也紛紛前來;據(jù)說這式樣的座位已經(jīng)被別的歌舞廳給學(xué)了去,但到底不如這里的巧妙。甜辣椒距離客人很遠,唱腔略有改動,因此她至今也沒有被認出來。這夜張副官也坐在下面,他還是第一次見甜辣椒唱昆曲,那個被燈光聚焦的人,那樣光彩奪目,而那個光彩奪目使人如癡如醉的人,心里竟有他一點點位置,他想至此,就覺自己何其幸運。 邊門被悄悄打開,一個人影悄然而至,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恰好就坐到了張副官邊上。那人坐下來,朝旁邊看了看,一愣,又再看了看,終于開口:原來如此。 張副官聞言也朝旁看,卻見是位美麗的女子,似是見過。那女子見他懵懂,道:金萍。 張副官這才恍然大悟。 我說她怎么變了個人,原來還是因為你。不過,你不是死了么?金萍輕聲說,你是像杜麗娘一樣因情死而復(fù)生么? 非死而復(fù)生,是死里逃生。他看向甜辣椒的方向,大概我并不甘心就那樣死了,留她一個人。 誰說她一個人,你哪怕是死了,我也不會丟她不管,別那樣自以為是。話是這么說,金萍到底還是為她高興的,不過既然你回來了,那就好好待在她身邊,做你能做的,做你該做的。 張副官頷首:謝謝你。 金萍嘆了口氣:今天收工早,特來看看她。你看她的樣子,她是把自己的魂給找回來了。真好。又想起什么,她之前在別人家里當媽子,雖說是帶人家千金小姐,但她哪里受過那樣的苦,把手都給弄得不像樣了。你那時候她只當你是死了,什么心思都沒有,我叫她治手她也不在意。我給她弄了一大包白及細粉,你得好好地替她敷敷手。每晚至少半小時,溫水加蜜調(diào)和,涂在患處,然后就當太后,高高供起,什么也不能做,你就勤快些,都替她做了。 張副官笑道:是。 金萍說:那么她要搬走,你應(yīng)該也是要同她一起住了吧? 實不相瞞,那原是我的祖產(chǎn)。 金萍訝然。方道:我說我是欠她的,看來你也欠她的。 張副官點頭:甘愿欠她,今生不夠,來生再還。 金萍捂著耳朵:聽不得聽不得。又笑說,還不搬? 我想加裝熱水、暖氣,讓她舒服些。 還算你有心。要用好的,現(xiàn)在德意志有好東西進來,你要是嫌貴,我來出錢啊。別用那次貨。 張副官道:我訂的,就是德意志的呢。 說話間,甜辣椒的演出就要結(jié)束,金萍不想在散場時被人看見免得認出來,便道:你在就好了,那么,我走了。她起身,張副官又道:多謝。 金萍走出兩步,又再回來:謝我不是用嘴說的,你對她得千般萬般、億般的好,才是真謝我。 他想,他確實想得太狹隘,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其實愛她的人,有那樣多。少他一個不少,多他一個不多。但他一點也不感到委屈,只覺得,她值得。而這也是她應(yīng)得的。這世間所有的愛意全都送給她一個人,也沒有什么不對的。 待甜辣椒卸了妝,再洗了澡,張副官嚴格執(zhí)行金萍的囑咐,道:剛剛金萍來看你了,她說,給你送過一包白及粉,說要每晚敷手半小時。白及粉放在哪里了? 甜辣椒很高興:金萍忙著拍戲還來看我,真難為她了。從抽屜里把白及粉拿出來,我都忘記了,她還一直記著。 張副官用溫水和蜜糖調(diào)和,叫甜辣椒舒舒服服地躺下,替她仔細地擦涂雙手,她被那觸覺弄得昏昏欲睡,索性閉上眼睛什么也不管,只隨他弄去。因怕她手酸、手累,他鋪了毛巾,把她的手擱置在上面。就這樣敷了半小時,看她好像是睡了,他又輕輕用溫水替她清洗干凈,那雙手迅速變得柔膩些了。他把東西全都收拾干凈,看她在沙發(fā)上換了個姿勢,睡得很沉。 他試了試腿腳,覺得沒有什么問題,這才打橫將她抱進臥室。 一星期后,張副官買了全新的床和床墊,將金宵萍聚的搬運去了乘龍里,再將新的送進來。乘龍里的暖氣和熱水也都裝好,就等她搬進來了。她讓他先將整理好的東西搬來,又去買了花叫他帶回去。她盤算著:再過兩個禮拜也就要過年了。竟然能與他一起過年,這也是人生頭一遭。乘龍里變得像個迎接新婚夫妻的溫暖小家,人還沒有住進來,但喜氣已經(jīng)溢滿了。 那天她結(jié)束演出后,沒有看見張副官,想他大抵是有事。甜辣椒自去后臺洗漱卸妝更衣。等一切弄停當,將是十點鐘。她打開后臺門,忽然看見張副官就站在門口,見了她,朝她微微笑著,向她伸出手:回家吧。他說。 家。甜辣椒重復(fù)這個字,將他每天堅持著用白及粉敷著、已經(jīng)漸漸恢復(fù)原貌的手放進他手中,家啊。 她實在是渴望這個字,這個字,原本是她命里不帶的,后天再努力盤算、鉆營,仍舊與她無緣,擁有過,又再失去,而那頃刻間灰飛煙滅的,其實也算不得真正是她的家??涩F(xiàn)在,他說,家。那么自然,那么溫暖,那么毋庸置疑。 回我們的家。甜辣椒率先跨出一步,沒有讓他看見她笑容中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