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夏(4)
短夏(4)
有人拍了拍張副官的肩膀。到了。那人說。張副官瞇著眼朝車窗外看了看,是一個蔥綠的站臺,很僻靜。他跟著往外走,又上了一輛軍車,軍車的窗子拉著簾子,一路行進(jìn),并不能看見景色,自然也不知道路線。最后他到了一處傍山的大屋。又有人從里出來,說:張副官?張副官道是。跟我來。那人把張副官帶往一旁的小徑,又走了一陣,才到達(dá)一個小屋的房間,你就住在這里。張副官背著行囊,說: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將軍呢?那人說:將軍?將軍并沒有見您的計劃。什么?可是吳將軍喊我來的。要我前來支援。這是哪里?那人笑道:那你就耐心等待吧。說完就離開了,留下兩個士兵在門口守著。 張副官越發(fā)奇怪了,然而路途勞頓,他暫沒有功夫去細(xì)思,看房中配套洗手間,只想好好洗漱一番。一會兒,便有人來送飯,副官問那送飯的人:吳將軍可要見我?那人不語,放下東西就走了。飯菜又幾近簡陋,張副官吃那米飯時,都不小心咬到了石子。他沒有吃多少。他往門口去,兩個士兵十分戒備,他知道,如果他踏出半步,恐怕就要挨槍子。他返回去在房間里走著,打開窗戶,卻發(fā)現(xiàn)窗戶外圍著鐵絲,他想,這簡直是在關(guān)押犯人了。這念頭一起,他渾身如霹響雷,難道他真是被關(guān)了起來?可要關(guān)他,何必如此大費(fèi)周章。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明白,他一時也無辦法,只得從背包中拿出隨身帶著的書翻看起來。 而往后幾天,張副官既不能出門,也沒有人來見他,只是到點了送飯,他悶得快要出毛病,可是找不到人能幫他。他不得不想起甜辣椒,渾身爬滿了螞蟻般地想她,骨髓里都鉆進(jìn)了螞蟻。把項鏈取下來,捏著那戒指,看鐫刻上去的字母。幸好她給了他這樣具體有形質(zhì)的一件東西。日月星辰輪換,一天三頓飯,他就這樣判斷時間的流逝。他用筆記了下來,這是第七天了。 第七天第三頓飯吃完沒有多久,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第一天將他帶到這里來的那個人又出現(xiàn)了,他看著張副官笑道:你的精神看起來還不錯,知道今天過了幾天了嗎? 七天。 哦,很對。還行嗎?跟我來吧。 張副官站起來,什么也沒問,心中卻很忐忑,終于呼吸到了這星期以來頭一次的新鮮空氣,空氣濕潤,山氣環(huán)繞,那人將他帶進(jìn)那大屋,在一樓拐進(jìn)一條長長的走廊,在一扇門前停下來:請。 張副官走了進(jìn)去,里頭有些昏暗,淡淡的月光灑進(jìn)來,只見窗外是山,窗內(nèi)卻不見人。 吳將軍?張副官喊道。 從里間傳出一個聲音:進(jìn)來。 張副官因不熟悉房中布置,又因昏暗,走得很小心。腳下地毯吸附了所有足音,張副官悄無聲息地靠近過去,看見似乎是個臥室的布局,靠窗有個休閑椅,里頭正坐著個人。他正凝神細(xì)看之時,啪,房里一亮,那人扭開了臺燈。橙黃燈光晃了張副官的眼,他用手一遮,再放下時,就看見吳將軍坐在那里,也朝他在看。你來了。 張副官一顆心放下來,道:吳將軍。 吳將軍人都瘦了一大圈,想必這確乎是一場鏖戰(zhàn),只不知目前戰(zhàn)況何如,張副官跨前一步,說:我一周前就到了。 好,你辛苦了,坐吧。 這豈敢,我還是站著吧。不辛苦。 吳將軍嘆了口氣,說:你這一星期,如何過的? 回將軍的話,就在房中,讀書。 讀的什么書? 回將軍,是詩經(jīng)。 哦?你愛讀詩經(jīng)么?我以為,你立志于報效祖國,總該讀些更宏大的書籍。不過嘛,我老吳是個土老帽,沒有讀過多少書,照樣不也領(lǐng)兵出征,縱橫沙場,看來讀書不讀書,也不大有所謂。 吳將軍仍是坐著,面色略顯疲憊,說起過往,也不復(fù)之前快意,張副官想,這戰(zhàn)況,恐怕并不樂觀。只是更奇怪了,說:將軍,這里是 這是避暑云山,看見外頭環(huán)繞的山了嗎?四周被這樣一環(huán)繞,清涼曠怡,這個地方,曾經(jīng)搶手得很,我老吳當(dāng)時也想買,只可惜,沒有買成,我為此頗為不適意,本想這輩子都不要再來了! 將軍,這不是您的山莊嗎? 你知道那時候是誰買了這莊子?吳將軍笑著說了個名字,張副官知道,那是吳將軍的政敵,若不是他買下來,我何至于發(fā)狠這輩子都不來?這非但不是我的,還是那家伙的。 可為什么 小張,你坐吧。 吳將軍第一次這樣叫他。張副官屈于這兩個字神奇的魔力,搬了椅子,坐到吳將軍身邊。 你是一個好孩子,你的質(zhì)地很好,溫和、儒雅,有禮、有節(jié)。這與你父親的教育、你母親的呵護(hù),是分不開的。那時候你父親要我照顧你,我一開始是不同意的,我想,我這個粗人怎么能照顧得了你???再說,你父親沒有親戚么?可后來你父親有了麻煩,你又在國外念書處處要錢,他來找我借,最后才保全了兩間屋子,我才知道其他的產(chǎn)業(yè)都被他親戚趁火打劫收了去了。難怪他寧肯來找我,也不愿把你托付給其他人。我想,不管怎么樣,都是要保你的。 將軍對我,恩重如山。而且 小張,你老實說,你當(dāng)初回來,只是為著一個念頭? 什么?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小張。你叫我一聲吳伯伯,我叫你一聲小張。我們現(xiàn)在是親人,不是上下級。我就閑聊罷了,不必緊張。 張副官沉默著。 那你現(xiàn)在 將軍,我只是想問,那暴亂鎮(zhèn)壓得如何了?那不是在北邊嗎?而且您喊我來支援,但是為什么這七天,我卻囿于房中不得動彈呢? 吳將軍說:小張,我老吳為人如何,你說說看。 將軍,您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將領(lǐng),戰(zhàn)功赫赫,為人磊落,否則,我父親也不會將我托付于你。 吳將軍聞言笑起來,笑得十分暢快,仿佛要把這房間笑得塌了,張副官疑惑不解,只當(dāng)他是不信,說:我說得是真的。 好好好!吳將軍拍著椅子把手,好!他又咳嗽起來,像是被自己嗆到,張副官趕緊去一旁幫他倒水,他看見水杯旁,放著兩個空的藥罐。 將軍,您喝口水。 吳將軍接過去喝了兩口,順了順氣,才說:可我卻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蠢蛋,我明白得太晚!你問我戰(zhàn)況如何,問我不是在北邊嗎,問我為什么被困在這里?小張!我何嘗不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張副官覺得驚悚,他不自覺站了起來,再看吳將軍,卻覺得他神色復(fù)雜。 將軍 甜兒,她還好吧? 回將軍,太太在等您回去。 這時候,吳將軍叫張副官俯身下來,他扳著張副官的脖子,說:你對我是忠誠的,是不是? 他們的眼睛離得很近,他能看到吳將軍的眼神中有期待,也有恐懼,張副官點了點頭:是。 但同時,張副官也看見吳將軍的腳好像有些不對勁。吳將軍將他一推,仍坐著說: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什么?將軍,您 不知怎么,外頭的人像得了令一般,進(jìn)來了,朝張副官說:請吧。 吳將軍直注視著張副官,難以說清那是種什么樣的眼神。張副官突然說:將軍,您什么時候再見我呢? 那人只是擋住張副官,不讓他再同吳將軍說話。背后傳來吳將軍虛弱的聲音:很快。 這場簡短的會面就這樣結(jié)束了,然而一切都似個巨大的謎,令人費(fèi)解,可是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現(xiàn)在的處境,十分危險。不是戰(zhàn)爭層面的危險,而是另一種。張副官雖然難以厘清事情原貌,但大概也知道,在這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吳將軍的對立面,也就是說,也站在他的對立面。 回到房間,那個人微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必須搜身。 張副官明白了,他到這里來,他們沒有搜他的身,可是偏偏在他與吳將軍見面之后,他們卻要搜他的身,是因為他們懷疑吳將軍會趁機(jī)給他什么東西。是什么東西呢?那人卻在他脖子里摸到項鏈,說:取下來。張副官一急,說:那是我的。 取下來。那人冷冷地說。 張副官無奈,只得把項鏈摘下,卻在手中不肯交過去,那人毫不留情地一拽,將那鏈子看了看,又見那戒指,看了兩眼,就將項鏈連同戒指都收進(jìn)口袋里。張副官道:還給我。 待確定沒有問題,自然會還給你。又過來在張副官身上搜查,最后無所獲,那人便走了。 失去了項鏈的張副官,忽然像無根的浮萍,在這個危險的地方陷入了一種恐慌中,這種恐慌,來自于在真實的無從把握的與死的接近。 透過鐵絲網(wǎng),他看見一輪月亮,這月亮也會照拂著她吧?可在這地方,就連月亮,他都懷疑和她擁有的不是同一輪了。他想起吳將軍的腳來,從另一個角度,張副官看見吳將軍的腳被綁在椅子腿上。所以他始終坐著。吳將軍那樣一個人,瘦得脫了相,這才幾天?他受到了什么樣的折磨?那兩瓶藥,如果沒有看錯的話,是安眠類的藥物,恐怕吳將軍始終被控制著,不需要他醒著的時候,他就必須長久地睡著。吳將軍說,他也想知道問題的答案。難道這一切,都是針對吳將軍所定制的一個陰謀嗎?可如果是這樣,張副官在這個陰謀中的位置在哪里呢?是誰叫他來?吳將軍嗎?抑或他人? 他睜著眼,毫無睡意,遙遠(yuǎn)的甜辣椒,和近在咫尺的孤苦冷寂,如果他不能回去,也不過如此,可如果,吳將軍也不能回去,她要怎么辦呢?她會怎么辦呢?想到這里,張副官陡然生出一種信念。他想,無論如何,將軍是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有什么辦法呢? 張副官在房中踱步,努力回憶吳將軍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最后,他看向自己的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