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夏(2)
短夏(2)
傭人們知道太太心情不好。這不一大早,她什么也不要,只要過去服侍她的小月季。沒有辦法,張副官只得去把人給她接了來。小月季只松松梳著辮子、頂著帶紗的帽子,穿著件略大的嫩藕色裙子,來得急急匆匆。 月兒,我本希望你這輩子都不要進到這里來,可是,可是對不住。甜辣椒知道這不是個自由的地方,她可以不自由,但至少,她希望她的不自由能換小月季的自由,她可以被關(guān)在這里,但小月季不行??勺罱K,小月季還是來了。 到了午前,傭人去送餐,看著甜辣椒在里頭躺著,小月季坐在床邊陪著。但小月季也沒有待太久,正午時候,小月季要回去替甜辣椒取東西,離開了,也許是甜辣椒不忍心叫她在這里再多待。張副官不放心,追出去送了。只見小月季行色急急,上了電車,張副官追上時電車已經(jīng)開動,他一躍跳上電車,看見小月季坐在后排,看著窗外。他躊躇了片刻,坐到小月季邊上。 小月季始終看著窗外;這時電車上沒有人,家家都在吃中飯。氣溫有些悶熱,電車搖搖晃晃,好像不太真實。小月季和張副官挨著坐,在電車上。然后小月季累了,把帽子摘下,輕輕靠在張副官的肩上。車子正停下避讓小轎車,于是這時候也像個停滯不前的夢。 停下來也好,永遠停下更好。 他們在下一站下車,重新戴上帽子面紗的小月季,在前走著,張副官落后兩步,看她的背影,快步走前,順手牽起她的手。她起初略有驚異,但很快反握住他的手。 今天真熱。 是啊,是夏天了。 夏天來了啊。 他問:在這一站下車,你要去哪里? 跟著我就是。 他們走了一會兒,與一些用過午餐的人擦肩而過,有些人驚艷于張副官的相貌,皆好奇地打量他牽著的她,只可惜隔著面紗,并不能看清。想來也是位佳人吧他們一路經(jīng)過這樣的目光,倒像是平常的一對。他們在珠寶行前停住,店員打開門,一股冷氣竄出來。 小姐、先生,請進。 張副官沒想到會是到這個地方來。略一遲疑的功夫,她已走到里面。柜臺里閃亮的珠寶金銀飾奪目,她垂眼看著。 小姐,想買什么樣的首飾呢? 這些都太花俏了,我不大喜歡。 小姐喜歡文雅的款式?往這里來。店員指引著,一邊不著痕跡朝那兩人看,男人年輕俊朗,穿軍裝,只是眉間略帶憂愁;女人身量窈窕,只不過身上衣服面料不能說是上佳。猜測這是一對沒有大錢,但略有前途的情侶、夫妻。不想給客人難堪,店員主動取出一只價位合適的點著小顆鉆的戒指來,說,小姐看看這個款式喜不喜歡? 然而那女人忽然伸手來接時,卻把店員嚇了一跳。因為她手上,竟戴著一顆巨大的鴿子蛋。這只戒子若是真貨,一棟小洋樓也是可以買的。頓時就對這兩人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好奇。 這只不好,不上不下,又不肯做純素的圈,又想要沾點鉆石的光,弄得兩頭不是。我要光面的,不要那鉆。再把那項鏈給我看看。 店員一一照辦。然后,那女人拉著那軍官的手,對著戒指比,回頭說:太小。是他戴呢。店員又嚇一跳,在這里這樣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女人買首飾給男人戴的,店員想,終于明白這兩人是什么關(guān)系,真是開了眼,竟然見到活生生的做這樣營生的男人了。盡管心里千言萬語,店員只是恭敬地拿出尺寸板來說:先生,請您的手指來量一量。 張副官猶不明白,手已被她遞到尺寸板前。店員得了正確尺寸,換了戒指來,她往他手指上套;又將那鏈子往他脖子上比對,亮銀在他皮膚上顯出一種別樣的性感來。 就這兩樣,幫我包起來吧。 是的,謝謝小姐。請問可需要刻字? 她愣了愣,還在想。張副官說:是給我的? 嗯,給你的。她朝店員說,不用刻字了,就這樣 等一等。張副官卻說,幫我?guī)臀铱虃€T吧。 好的先生,是字母T,就這一個字母,對嗎? 張副官點點頭。 因只是一個字母,所以立等可取。半刻后,他們出了珠寶行。她仍在前走著,他拎著禮品袋,心里五味雜陳。她看了看旁邊的櫥窗,等他走上來。風(fēng)掠過,看見面紗下,是甜辣椒的臉。 我想吃那個。她指著櫥窗,他看過去,卻見是玻璃倒影出對街的冰淇淋鋪子。一種叫蛋筒的新式冰淇淋。他穿過街去買,前面有兩人在排隊。回頭看她,她在對面,靜靜地注視著他。他想,不知道該說老天是仁慈還是殘酷,還給他們留了這一天。如果仁慈,這一天的記憶,是足以撫慰他可能面臨的遭遇;如果殘酷,這樣的記憶,又是夢幻泡影,一戳就破。如果你不能再回來,我不希望我們最后的記憶,是在他的公館里她這樣說,她說要到外面去。 張副官買完冰淇淋回去,卻一下子沒有找到她。他一時心慌。然后才在旁邊的小僻巷里看見她。 怎么到這里頭來了? 她正面朝里,掀起面紗來透氣,說:那里好曬,而且,我快悶死了。 他把冰淇淋遞過去:正好,解解暑。 你不吃? 我不太愛吃冰的。 甜辣椒吃了一口,清甜冰爽,不知是不是因為和他在一起,總覺得以往的冰淇淋都不正宗,是他買的才好呢。他正認真地看著她吃,手里還乖乖地拎著那個禮品袋。 你拿出來,我給你戴上。 他似乎不好意思。說:可是,別人要是問我,戒指哪里來的 傻瓜。 她只叫他把戒指掛在鏈子上,她單手拿著鏈子,不好卡扣,就把冰淇淋放在他手里,他略俯下身,低下頭,她把鏈子掛上去,一邊就著他的手咬了口冰淇淋,又回首來戴好。銀鏈在他領(lǐng)口若隱若現(xiàn),他扭頭的時候,脖子里一根青筋把那鏈子微微拱起,特別好看。甜辣椒沒有忍住,一口咬了上去。 她的嘴唇還帶著冰淇淋的微微的涼意,接觸到他脖子里敏感的皮膚時,使他渾身一顫。甜辣椒看著他脖子上她留下的紅痕,又將他領(lǐng)子重新整理好,再從他手里咬了一口冰淇淋。冰淇淋頂端有些融化,比剛才甜了。她正想著,不妨他吻住了她的嘴角。輕舔了那一點點冰淇淋。她反手將他攬住,直吻得他呼吸凌亂。 你不是不愛吃冰的?在吻結(jié)束后,她順手把他手里的冰淇淋拿了過來,照舊吃著。 他微微一笑,指了指她的嘴角,說:可是你那里的,是暖的。 他臉色還是蒼白的,這是夏天了,可他還是一派清涼,他的嘴唇因為她的關(guān)系,又是那樣紅,因剛才一翻動作,有一截銀鏈掉在領(lǐng)口外,甜辣椒看著,忽然拉起他往外走,他急得幫她戴好了面紗。 去哪? 你家。她聲音很煩躁,我都快被你弄瘋了,我想我是瘋了。 到乘龍里,鞋匠正在擺出下午的攤來,看見張副官,趕忙招呼:大人回來了。又一愣,看見女人,張副官帶著女人,真是納罕。鞋匠不知為什么,就覺得這個女人,大概是那雙高跟鞋的主人??墒钱?dāng)時,張副官說過的,那是長官太太的鞋。 甜辣椒將門一關(guān),就將張副官壓在門上,她的手黏黏的,剛才沒來得及吃完就融化的冰淇淋沾得她滿手都是。她是不喜歡這個感覺的。但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比吻他更重要。不停地索取他的溫度,又將自己灼熱的呼吸全都給他。喜歡聽他細碎的、低低的喘息。喜歡他垂下來的劉海。喜歡他長長的睫毛下無措的、琥珀色的眸子,像馬,不總是溫順,也有暴烈的時刻。喜歡他在一通狂熱后,逐漸沉下來的眸色。喜歡他抬手,松一松他領(lǐng)口的、略不斯文的動作。 她在吻他,可她也在不停地看他。她在看他,同時也在不停地記住他。她忽然覺得一股悲傷涌起,怎么都制止不住。她猛地離開他,走開兩步。 我去洗手。她說。 她安靜地用他的那塊潔白的肥皂,那是他身上常有的香味,她用它洗了手,就也有了他的味道。她在擦手。他走過來,從后將她抱住。在鏡子中,他不敢抬頭,只是把臉伏在她的肩頭。他的雙臂交疊在她腰間。他說:如果我這里總是有熱水就好了。 午后一片恍惚的陽光把所有東西都蒙上一層暈眩的光。他的床單潔白中帶著用慣的舊。這是他始終在用的東西。果然,躺在上面時,他比昨晚要更安心。他的身體上,只有一條她送的銀鏈子。那戒指圈,正窩在他的鎖骨里。他的表情很平靜,可她知道,這平靜之下,恐怕還有他們都不敢細想的東西。這一天既是偷來的,就要偷個徹底,不該想的,都不會去想。只做,他們想做的。 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他這一切,都是跟她學(xué)來的,或者該說,他是為了使她更愜意,才把這件事當(dāng)做他的正事。他過去也看過些書,當(dāng)然不是特地看的,只是,那些書對他來說也用不上。因為那些書,都是男人寫的,全為著男人舒服,而不顧女人,他看了就覺不適,就想起草叢中那痛苦的聲音。他不喜歡那樣。所以他全憑自己摸索,盡管還生澀,但他能看出,她是喜歡他的。 他握著她的腰。午后的陽光沐浴著她,她像是不存在的一個海市蜃樓。她的發(fā)絲在泛著金光,睫毛也是金色的,皮膚近乎透明,她身上的香汗珠子一樣滾動,她的影子投射在不遠處的墻上,只是上下地跳動著。她一直在他上方,從一開始就是。她是他的神明。賜予他骨血,和rou體,賜予他靈魂,和快樂。當(dāng)然,還有痛苦。 他來的時候,她卻沒有一下子離開,似乎有些發(fā)懵,他一下把她扶住,主動抽身出來,而后那新?lián)Q上的潔白床單,像又沾上了冰淇淋。她這時才緩過神來,說:你怕什么? 他仍感受著身體的余波,不能馬上說話。她搔弄著他的發(fā)梢,和他的項鏈,笑說:那樣不好嗎? 張副官說:我怎么舍得讓你受那樣的苦。 甜辣椒的手微微一滯,忽而整個人都貼上來,從后攬住他。 明天什么時候走?她終于問了。 是今晚就要走了。 良久,她才說:好。 那個午后,他們幾乎憑著本能,一而再,再而三。他們好像重新恢復(fù)成了作為動物的兩個人。直到那片曬在床鋪上的太陽光不見了,他們知道,是必須要回去的時候了。 要回去了,月兒在等著我呢。 她欲起身,卻被他拉住了。他的手覆蓋在眉眼上,嘴唇抿著,脖子、身上,到處都是紅色的痕跡。他一用力,把她拉至懷中:再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她沒有回頭,躊躇了,終究甩開了他的手,穿上衣服。 張副官,把你那塊香皂給我吧。 甜辣椒沒有要張副官送她,她仍是做了小月季的樣子,匆匆回去。她走在將軍公館的林蔭道下,聽著一下一下的蟬鳴,想著不久前和他一下一下的交|||纏。她回到樓上,用約定好的方式敲門,小月季把門打開,松了口氣。 甜辣椒閃身進去,兩人快速換了衣服。小月季說:jiejie,剛才那個吳脈生來過。 什么? 不過您放心,我沒有開門,我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來。我只是聽見他敲門,和叫你的聲音。 他回來了?我知道了。 小月季猶不放心,但她是最了解甜辣椒的人,她看她的神情,就知道現(xiàn)在甜辣椒什么都不想說,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個人待著。小月季悄悄地走了。 甜辣椒一直坐到天色暗下來,房里進了冷風(fēng),才陡然驚醒,小月季也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她打開燈,仍覺得昏暗。聞到手袋里香皂的氣味。這個夏天真的很短。對她來說,夏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