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里春秋(5)
皮里春秋(5)
甜辣椒回到房間,傭人說,將軍在白矮樓。甜辣椒該是慶幸不用立刻單獨(dú)面對他,可誰知心里像墜著塊石頭。她坐了一刻,取了軟布來將戒指擦了擦,石頭無情,哪里知道人間事,仍舊光彩流轉(zhuǎn)。她暗想,倒羨慕這戒指。又一想,可是無情真就好么? 胡思亂想間,便又想起金萍來。金萍要當(dāng)明星。她是生得漂亮,而且那種漂亮里,有一股勁兒,只是,當(dāng)明星也不全是靠長相,關(guān)系也重要。還是得找到過去電影公司的舊識,把金萍給推薦過去。但那時因?yàn)楹贤瑲Ъs,彼此間鬧得也不很愉快,她若回去找他們幫忙,也不知人家肯不肯賞臉。要用著將軍太太的頭銜,大概還是會賣個面子。所以啊她又看向手指上的鴿子蛋,還是離不了吳將軍,離不了他的權(quán)他的勢他的財(cái)。 等他他倒不回來,甜辣椒卷著沙發(fā)毯小睡。這一睡,就做了夢。 她夢見一個穿著鎧甲戴著頭盔的士兵,拿著刀槍,騎著馬,也不知哪朝哪代、長什么模樣。甜辣椒忽然發(fā)覺,自己正在黃沙之間,四處都是血跡,周圍還有好多尸體。她翻過一具尸體來,那尸體的臉孔似曾相識,她又翻過一具,也似是認(rèn)得的,再一具,又一具竟然全都是過去與甜辣椒有過交往的年輕男人。他們一個一個,皆是被子彈洞穿了太陽xue,死得慘烈??謶种H,那士兵來到甜辣椒面前,馬蹄高高揚(yáng)起,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又落下來。甜辣椒問:你是誰?他們都是你殺的么?你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又要來殺我么?那士兵只是笑著,卻不能分辨他的聲線,只知他是在冷笑。甜辣椒踉蹌著逃跑,跑出一陣子,忽聞背后馬蹄嘚嘚,帶著血腥的黃沙卷起,迷了她的眼,她整個人忽被攔腰一抄,被帶到半空中,她想,這是要死了嗎?要死了? 轟的一聲! 甜辣椒睜大了眼睛,天空在旋轉(zhuǎn),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結(jié)果是她自己在旋轉(zhuǎn)。她的目光下落,下落,發(fā)現(xiàn)腳邊站著個人。 吳將軍目光深晦地看著她。見她轉(zhuǎn)醒,他才舒緩了眉頭,道:甜兒,見你睡著似乎十分痛苦,可是做夢魘著了? 甜辣椒仍怔怔的,夢里黃沙還在眼前,只是聽見吳將軍的聲音,本能說:將軍回來了。這好像她以前唱戲,哪怕她睡著,但凡有誰對上唱詞前一句,她半夢半醒都能唱下一句。 吳將軍坐下,手伸進(jìn)沙發(fā)毯中,撫撫她的腿。 甜兒,今天教你受委屈了。你知道,有些樣子我也不得不做出來。 吳將軍的手掌里都是繭,摸在皮膚上有些刺癢,甜辣椒輕輕把腿一縮,人也坐起來,把臉貼上他的軍裝,一句話也不說。 昨天、今天之事,我們不要再提。甜兒,我娶你,是一片真心。你該是知道的。 嗯。她點(diǎn)點(diǎn)頭。 只是不光是你,我也還委屈了張副官,他那個年青人,很沉默寡言,人也有股守拙的舊氣節(jié),我老吳不是這樣的人,總不知該怎么用他。知道他是塊好材料,只我偏不是個好裁縫。然而作為將軍,知人善用又是必須的,所以我越冷落他,我心里也越不好受,總像是被坐實(shí)了我老吳不懂用人。他受的委屈,也不只是今天。吳將軍嘆道。 甜辣椒聽了,倒很觸動,只是不好多說。將軍,你的人,隨你怎么用都是好的,他們哪里談得上委屈不委屈。 話雖那樣說,愿意投入我麾下,也說明他信我。而那樣大好年華,總不想虛度,想有一番作為。我像他那么大的時候,說句大不韙的話,總希望天下不太平,最好是天天打仗,那才有我發(fā)揮的余地!我的長官若像今日的我,我早甩袖子不干了! 那么將軍往后是準(zhǔn)備好好啟用張副官了? 他救了你,雖說里面有不妥之處,總還算有功。你初來乍到,我知道你心里不定,需要個可靠的人。我問你,你打算什么時候帶你那小丫頭進(jìn)來? 將軍是問小月季? 吳將軍頷首。 月兒我不打算叫她來了,她笨手笨腳的,沒的丟我的臉。就叫她看著我的舊屋子,再過個一兩年,她也該嫁人了,屆時倒還需將軍賣甜兒個面子,給她選個好人家,也不枉服侍我一場。 既如此,我再問你,張副官,你可信得過? 甜辣椒一愣:張副官我不相熟的,將軍以為呢? 我說了,是個話不多的、好材料,只是我老吳現(xiàn)在也沒有一樁剛好的事交給他做,那么就叫他先跟著你,等我有合適的事交給他做,我再把人給調(diào)走。甜兒,你覺得呢? 甜辣椒笑道:將軍,不說別的,我和張副官,不久之前可還被大家誤會,不論是他與我,還是他助我,總是有些茍且。將軍就這樣心大?如果我和他真有些什么,將軍不就 吳將軍起身,他寬厚的背脊挺直了,似乎這輩子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甜兒,我既娶了你,我就信你。這世上,我老吳,第一信我自己,第二,就信你。 甜辣椒聞言心里一滯。又來了,那心上墜著重物的感覺又來了。她無暇顧及這股感覺,起身道:那么,如果我再推脫,反而不自然了。只是將軍,那么好的人,跟著我,他能同意嗎?之前再委屈,也是跟著您,哪兒有副官跟著太太的理呢? 他能有什么不同意,這是我的命令,我做的選擇都有自己的道理,他要有一番作為,首先就不該質(zhì)疑長官的所有命令,哪怕是跟著太太! 甜辣椒還想說什么,內(nèi)線電話突然響了,吳將軍跨步過去接起,起先還好,忽然聲音拔高了,似乎十分緊急。甜辣椒因想到今天這場鬧劇之后,吳將軍還在白矮樓待了那么久,原本以為是他也想避一避,現(xiàn)在看來,他是真的在忙公務(wù)。吳將軍將電話一摔,嘴里罵罵咧咧:媽的!老匹夫!腦子吃了槍子兒了吧!瞥見甜辣椒,說,甜兒,我得出去一趟!我就回來!甜辣椒趕緊過去替他整理軍裝,試探道:出什么事兒了?吳將軍道:難說!又想一想,如果我太晚不回,你就先歇息。他粗糲的手在她背上輕撫兩下,剛剛,弄痛你了吧。 不及多說,吳將軍匆匆離開。甜辣椒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那種心往下墜的感覺又來了。她往外走了兩步,赫然看見吳將軍正在對一個人說話,那個人,正是張副官。 張副官目送了吳將軍,靜靜地走進(jìn)來,帶上了門。他遙望著站在里間的甜辣椒,笑了笑。 你甜辣椒遲疑著,他讓你跟著我,你知道? 是的,太太。將軍剛才與我說了。 你是什么反應(yīng)? 我只是接受命令。 甜辣椒看向時鐘,快要晚上八點(diǎn)了。 你不回去?她問。 將軍說,命令從即刻開始,在他回來之前,我必須待在這里確保您的安全。 甜辣椒撐住臉,看著窗外發(fā)愣。張副官也安靜地侍立一旁。他的影子被燈打在桌上,覆蓋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鉆戒一下沒了光彩。 金萍之前見過你。 張副官不解:什么時候? 我猜,是那天你第一次來我家的那天。 想起那重重紗簾,一切一切的開端。他們今天以這樣的關(guān)系,在這房間里說話,全都是因?yàn)槟翘臁?/br> 她說我貪心,說我貪將軍,也貪你。金萍說得很對。甜辣椒說,將軍為什么叫你跟著我呢?真的很不明白。 金萍 你想問,金萍為什么幫我? 甜辣椒撐住桌子站起來,微微蹙著眉,說:她想當(dāng)明星。所以呢,我還得想個法子,把她弄出去呢。 張副官卻不應(yīng)了,他看著她蹙起的眉,忽然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旁邊的更衣室里帶。隨即將門關(guān)好,雙目灼灼。 甜辣椒意外地說:你做什么?雖說這里只有你我,但 話還沒說話,張副官卻輕輕讓她背過身去,拉下她背后的拉鏈,看見她潔白的皮膚上碗口大的紅痕,這個紅痕很快就會淤紫、疼痛,而這個紅痕無疑就是不久前吳將軍推她的那一把。 你說你是假裝的,可明明不是。 他嘆息了一聲,手指摩挲著她傷痕周圍的皮膚,似乎試圖安撫她。 我就知道,你是傷著了。他說,就像那天,你輕描淡寫,但腳底的傷其實(shí)很重。還有,第一次我給你的腳上藥,你明明痛,但你隱而不發(fā)。 這算什么?如果剛才他把扳機(jī)扣下去,你會怎么樣?你想過么?我剛才做夢,夢見許多舊識,他們都被槍打死了,她指了指太陽xue,都被打穿了這里。 張副官說:因你背后有傷,睡覺時磕著了,所以才做那樣慌亂的夢。這個傷,要好好熱敷。又怕她冷,手繞在她身后,替她把拉鏈緩緩拉起來。 夢里那些舊識,都是我從前交過的男朋友,他們都年輕、漂亮、身體好,但不過也都是過眼云煙,我沒有想到會再夢見他們。 張副官聽了這話,心里泛起一股陌生、酸楚的感覺。 我把一個一個把他們翻過身來,我真怕啊,真怕,怕翻過了哪一個來,會看見你的臉。甜辣椒又想喝酒了。只是,她總喝不醉。喝不醉,酒精就不可麻痹她的神經(jīng),不過是侵害她的身體。 甜辣椒趨近張副官,幫他把泥色翻領(lǐng)捋捋平,見他一雙眸子沉黑。 槍指著你的腦袋,你害怕么? 張副官怔了怔,說:害怕。 人生在世,總會怕死。哪怕一瞬間,也是怕的。他不能說謊,他不是個將死置之度外的人。當(dāng)冰冷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當(dāng)他聽見槍子上膛,他是怕的。 張副官,我也怕。她說,我不但怕死,我也怕別人因我而死。我這人雖然貪,但總也知道貪亦有道。你似乎太好了些,我貪不起了。甜辣椒走到更衣室的門邊,手放上了門把手,把門旋開了,所以,不如我們就到此為止。你跟著我的事,我會擇日再與將軍說明,給你別的差事做,你是要重新跟回他,還是怎么,都隨你。 本想就這樣走出去,但她遲疑了一下。就是這一遲疑,剛打開的門又被倏地摁上,他的手推住了那門,將她圈在其中。 太太,您說,到此為止?太太您說過,想讓我做您的幫手的,我明明已經(jīng)破除了障礙,為什么到此為止。 太慢了,張副官,太慢了在你真正成為幫手之前,你很可能已經(jīng)沒命了!是我錯了,我原本以為事情是在我控制之中,可現(xiàn)在看來,有些事遠(yuǎn)在我控制之外。我沒有我想得那么厲害,人要服輸,只有知道輸在哪兒,下次才有可能贏。我不是每一次都會有好運(yùn)氣,一個金萍已經(jīng)賭完了我半輩子的運(yùn)!我不能再拉著你一起賭了。 太太,您已經(jīng)拉我入局了。 是,可你終究入局不深,現(xiàn)在離場也還來得及。想起他的溫柔細(xì)吻,和他體貼入微的溫存,想起那一聲聲情動的喘息,想起那顫動的身體,想起那個夜,那片月光。張副官,我們也算有過快樂,就把那快樂當(dāng)做我給你的賠禮。 張副官卻依舊緊緊摁住門,不讓她走??墒悄阕蛱煺f,你有點(diǎn)喜歡我。 我是有點(diǎn)喜歡你,所以,我更要結(jié)束。 甜辣椒忽而笑道,其實(shí)你也算是被我逼上梁山,你從一開始就頗為抗拒,是我百般引誘,想起來,我大概第一眼就看上你了,誰叫你長得這樣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說什么找依靠、找?guī)褪郑贿^是些借口,就連我自己都被自己給騙過了。你被我騙上了床,被我騙了身體,騙了算了,多說也沒意思。張副官,我現(xiàn)在還你自由。你不必有負(fù)擔(dān)。 他卻執(zhí)拗著心里的問題:是是哪一種喜歡? 甜辣椒輕嘆口氣,說:就像我曾經(jīng)喜歡過那些舊識一樣。 張副官良久無言,似乎在消化她的話。 他剛才說,世界上,他第一信他自己,第二信我。可我騙了他。是誰說的?你能騙到的,都是愿意信你的人。這樣想來,我是既騙了他,又騙了你。記得我說過什么?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張副官,縱使我騙了你們那么多,那句話倒是說對的。我喜歡你,也喜歡他,我喜歡你的身體,喜歡他的地位。就像我過去喜歡的許多人,一樣。 甜辣椒起手扒開他的手掌,他使著力,她也用著勁。最后,他終于一松手,她打開了門,走了出去。 你今天要是想待在這里,就隨你。明天,我明天和他說。 張副官站了一會兒,然后去旁邊洗手間,接了一盆熱水。熱水在嘩嘩流動時,他想,哦,這里總是有熱水的,真好,她不至于會著涼。 甜辣椒想要洗漱了,她著實(shí)累了,剛才將軍的神色,又隱隱叫她不安,既然喝不醉,那就睡吧。她內(nèi)心又有種辜負(fù)人的愧疚。不知是對將軍愧疚,還是對張副官愧疚。但她剛想進(jìn)里邊洗澡,就看見張副官從偏廳的洗手間出來,端著盆熱水。 你要洗腳不成?甜辣椒說完也覺怪誕,不由笑了笑。 張副官看見她笑,卻覺得她真的越走越遠(yuǎn)了似的。原本,他們就是遙遙的人,也許一生都不會有這般交集。他是像她說的那樣,被逼上了梁山么?可不管是不是被逼,他已在山上了,這時她卻先要下山了,還那樣輕松,人生便是如此,在不對的時間,做了不對的事情 始亂,終棄。 他清楚地知道,對死,他是害怕,被槍指著,他是害怕??伤ε伦兂伤掷锏囊活w棄子。 她問他害不害怕?她問他后不后悔? 雖懼,但無悔。 太太,我先替您熱敷吧。 她說他有點(diǎn)喜歡他,是那種喜歡,與她喜歡過去的那些男朋友,沒有區(qū)別。他不愿做棄子,所以哪怕是只有rou體的價值,他也要全部交付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