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仗(6)
炮仗(6)
甜辣椒的目光從張副官發(fā)尾、衣服掃過去,往套間的偏廳去,她坐在茶幾邊,見著一旁的洋酒,拿過來斟了半杯,一飲而盡。張副官的身子出現(xiàn)在偏廳入口,他垂著眼睛,不辨悲喜。 我叫他們給你毯子,沒給? 張副官正不知該如何作答。 甜辣椒笑了兩聲,手抵住酒瓶,腦袋枕在手背上,一雙眼斜飛著看向天花板,聲音里全無笑意,只是疲憊:是啊,被當個戲子玩耍,賓客點戲點得,倒比過去在戲園子里還熱鬧。誰會聽我的呢?那么你就受累,自己捂捂熱吧,反正也死不了人。語畢,她拔了瓶塞,就著瓶口灌了兩嗓子酒,高度酒精嗆得她氣管都要爆炸了,酒灑了一身。 張副官趕忙拿了手帕來,甜辣椒也不接,只把頭昂著說:你看我,擦不擦,有什么區(qū)別呢。她原本旗袍也被撕壞、絲襪破了洞把rou都給透了出來、頭發(fā)凌亂、臉上也有些浮腫、她把腳縮在桌子底下,側(cè)著臉,只見她臉側(cè)有手指印,脖子里也帶著淤青。 張副官持續(xù)地沉默著。 你都聽見了。甜辣椒說,很吵,很鬧,但是,新婚夜就該這樣。你也不是第一次聽見。你怎么一副出殯的臉呢,張副官。 甜辣椒一拍桌子,把身子撐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張副官趁機把酒瓶拿開,甜辣椒又一回身,立即道:你什么意思,怕我喝醉了鬧事,把你鬧得不得安寧,丟了將軍公館、還有你們這一派依仗公館才能活下去的人的臉么?真可笑!我也要靠這個公館活下去,你怕什么!我怎么會砸自己的飯碗?不就是被人看看,被人笑笑,被人當做了粉頭cao弄幾下嗎?我又不是沒遇過! 張副官從偏廳的窗戶往外望,還有些喝醉的賓客滯留著,草坪上有些人影,像是家人在清掃,剛才還有吳將軍的老朋友要來鬧洞房,但他們在房門口聽見里頭曖昧的動靜,都歪歪扭扭地走了,說不打擾老吳的好事,那老家伙也憋壞了,又不能打仗去捅敵人,就只好捅女人啦。張副官看著那些肥頭大耳、在太平盛世里待久了的軍人,突然恍惚起來。他又看見在雨中跳舞的她,赤著腳,拎著鞋,那身巴黎空運來的婚紗早已泡湯,她精致的盤發(fā)也被雨水澆得坍塌,她的妝花了,口紅把她下巴染紅了,可是她卻在笑呢,隔著大雨,在朝他笑呢。耳邊是房間內(nèi)她的叫聲,可是并不叫人害羞,只是心生悲涼。有人笑起來,不知在快樂什么,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原本就該沒有理由地快樂,卻為什么這套房之內(nèi),一點快樂的影子都沒有。 張副官壓抑了幾回,才小心翼翼地說:甜小姐不高興么。 怎么不高興?我都高興死了。她猛地從沙發(fā)中坐起,人還陷了陷,最后搭著張副官一只手才站起來,她抱了三五瓶洋酒來,東倒西歪放在沙發(fā)前,又指著那邊水晶酒杯,張副官取杯子來,我們喝幾杯。 甜小姐,您剛已經(jīng)喝了很多。 甜辣椒恍若未聞,又起身去拿了一只杯子來,往里斟了大半杯酒,她手有些發(fā)抖,潑灑了一些出去。 這是你的。 甜 閉嘴!甜辣椒突然大聲說,你要是不喝,你就出去!她又就著瓶子,咕嘟咕嘟喝了兩口。 張副官怔了片刻,大跨步來搶過了甜辣椒手里的瓶子,她執(zhí)拗地不肯放手,他卻也難得地不退讓,那酒瓶被爭來奪去,不少琥珀色液體潑濺出來,她倏地一撒手,張副官往后趔趄了兩步。 甜辣椒又去拿旁邊的酒,張副官還沒站穩(wěn)就又要去奪,這樣幾回合,甜辣椒沒好氣道:你干什么?偏與我作對么? 張副官有些氣喘吁吁地道:甜小姐,希望您保重身體。 我有權(quán)利不保重,怎么,人人都糟踐我,偏我自己不能,普天之下哪有這個道理!我保重身體,是為了給人糟踐么?那還不如我自己糟踐,我高興。 甜小姐,張副官輕嘆一聲,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將那酒瓶放回原位,再又走回來,說,是否要叫人來給您清理,您早些歇息吧。 你關(guān)心我,張副官。甜辣椒把瓶塞遠遠地對準窗戶一扔,啪嗒,瓶塞彈了出去,從茶幾上跳著滾落到地上,這公館里,大概只有你是關(guān)心我的。但是,沒有用。 甜小姐,將軍他或許沒有別的意思,他為人豪快,想什么說什么,您別太難過了。 甜辣椒卻起身疾走幾步,像只被困在籠子里的動物,她忽而冷冷地看了張副官一眼,笑說:你為什么給他找理由?你該給我找理由,找個理由,讓我不要這樣懊惱于自己的愚蠢。本來這也都是我該的。世上哪有這么容易的事,既風光霽月,又富貴榮華,我是沒有那個命,穿那身婚紗的??晌掖┝?,我就該受著。 甜辣椒一下躺進沙發(fā),那張沙發(fā)比她紅磚樓的美人榻要大得多,也深得多,她往里一躺,就像被吞噬了。她怔愣著眼,目光空空的,與以往任何一個生動的她都不同。這個甜辣椒,好像只剩了一個殼。 張副官朝她走過去,在沙發(fā)尾站住。她聽見動靜,緩緩轉(zhuǎn)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又再收回了目光。酒喝得太快太猛,她的臉發(fā)紅了。她自嘲一笑:洋東西,到底與我不配,洋婚禮也砸了,洋酒也喝不慣。 甜小姐 張副官,你該叫我太太了。她朝他亮了亮手上的大鉆戒。 張副官不語,單膝蹲下,往沙發(fā)里輕輕執(zhí)起她的一只腳來,另一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銀色的扁盒,單手打開,便有一股藥味彌散。那熟悉的味道是白藥。甜辣椒微愣。張副官說:我想著甜太太的腳傷或許沒有痊愈,所以在藥行買了白藥,以備不時之需。見她沒什么反應,他開始小心地為她上藥,她踩了一天的高跟鞋,剛又在雨水里泡了泡,公館的家人不知她有傷,洗澡時也未留心,這時她腳底新傷疊舊傷,慘不忍睹。張副官在處理其中最大一個傷口時,只覺得她的腳瑟縮了一下,他趕緊停下,弄疼了? 她卻閉著眼不說話,只把手放在額頭上,又把腳放松了。 張副官用掉小半盒白藥,在帕子上把手指擦干凈,將盒子重新放回口袋里,說:太太的腳很容易受傷,可要千萬小心些才是。 甜辣椒聞言卻冷笑:我以前腳底都是繭子,渾身上下最厚的恐怕就是腳,只沒想到我這么快就忘了本,果然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是兩樣占全了。 太太,不要這樣,張副官輕輕在沙發(fā)上敲了一下,他看著她腫脹的嘴唇,和額角一根暴起的細筋,明知僭越,卻忍不住道,不要用作踐自己的方式,合理化別人對你的傷害。太太,我知道你不好受,如果你想哭,就哭吧,或者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這樣。他頓了頓,喉頭也哽咽了,你不是那樣的人,請不要這樣說。 甜辣椒睜大了眼睛,無言地盯著張副官,她原想笑的,卻沒有笑出來,嘴角下撇,癟了癟嘴,心口發(fā)緊。意識到自己的神色可能顯出了委屈,她立時收斂了,腦子里吵吵得很,也不知是誰跑進她腦子里說話。她用力眨了眨眼:你讀過書,我說不過你。 太太如果想要讀,我 張副官,你大概不懂將軍喜歡我什么。甜辣椒又看向張副官,這個人,他真的能幫助她,成為她在這個公館里的左膀右臂嗎?早前,把他的那雙鞋作為婚鞋,又叫他背她上車,他心里怎么想呢?他怎么想的,她真的想知道嗎? 草坪上喧嘩一片,聽那聲音,像是有一批人專門留下來看戲似的,甜辣椒說:他的子女,吳智引,吳文引,吳脈生,一個個,長得都很漂亮,智引跋扈,文引娟秀,脈生陰柔,原本拆來看都很好,只是他們?nèi)齻€聚到一處,我怎么看怎么覺得厭煩。她更厭煩的是,吳將軍態(tài)度模糊,只把兩邊都糊弄著??蛇@糊弄,已然表示他對甜辣椒才是怠慢的,但他們今天對我,倒比那群點戲的人要客氣得多。點戲的那群人里,我后來想起來了,有幾個過去還是我的戲迷呢,真可笑。男人明明都想要救風塵,又不能容忍戲子從良,那英雄沒輪到自己逞,反把那女子看做仇敵。 張副官只默默地聽。 張副官,你剛剛說,甜辣椒又聽見草坪上的嘈雜,她想象那些嘴臉,站起來,將上過藥的腳底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走了幾步到窗口遙望,嘆道,我想小月季了,張副官,你剛剛說我要做什么都可以,那你帶我溜出去,我想去找小月季,可好? 張副官唬得倒抽一口氣,說話都結(jié)巴起來:可、可這,這可不行,太太,將軍醒來如果找不到您,或者,也找不到我,那可、那可 甜辣椒卻突然抖擻了,不顧張副官在說什么,自顧自走進一旁的盥洗室,將門關(guān)上,立即傳出水聲來,過一會兒,她將門隙開一條縫,探出腦袋來:替我拿換洗衣褲來,就在那邊的櫥里 張副官照做了,遞過衣物來的手在極力鎮(zhèn)定著,壓低聲音道:太太,還是早些休息 你放心,她伸手將那衣物拿進去,就隔著扇門換上,他醒不了,我看他至少得到天亮,大概六點才能醒呢。 太太,這怎么能有個一定呢? 門開了,甜辣椒清清爽爽,她將頭發(fā)編成兩條麻花辮,身上穿著月白的輕簡旗袍,好像突然從月宮中脫逃的玉兔,她的神色也輕松不少,只是因喝酒,臉上還帶著薄薄的嫣紅,她走去拿了小包,把戒指脫下,放進包中,轉(zhuǎn)身道,當然有個一定了,因為是我下的藥啊。 她掩在窗簾后,朝窗外仔細地看著,張副官只當自己聽錯了,又聽她說,張副官的鞋、甜辣椒的藥,是我今早準備的兩件事。 什、什么藥?他這時才問出聲。 放心,不是毒藥,我還不至于那么自尋死路。她將窗簾拉了拉,遮住半扇窗,今天婚禮,他定會喝酒,他喝了酒,又必會變成混蛋,我最討厭喝了酒的他,所以我事先準備好了藥,叫他干脆睡過去罷了。只可惜,下雨淋壞了一顆,藥效發(fā)作得遲了些,還是叫他給張副官,還愣著做什么?六點,不,五點之前回來,不會有事。 張副官為難地站著。 趁現(xiàn)在還有賓客,可以混出去,再晚些就來不及了。走啊。放心,沒人會想到新婚之夜,新娘竟不在新房的。 甜辣椒半拖半拽著他,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氣,眼睛霧蒙蒙,張副官被她帶到門邊,她又說:你衣服怎么還沒干呢,這面料真厚實,到家里我煮碗姜湯給你去去寒。她悄悄打開門望出去,見樓梯口有人把守,她又合上了門,想了想,忽然高聲呻吟起來,把張副官嚇得臉刷白。 她一邊又碰倒了些東西,低聲說:你就說,我們太激烈,叫人滾開,恐怕是要出房間呢!一邊就將他一把推了出去。 那頭的人聽見動靜,又看見滿臉尷尬站在門口的張副官,會了意,張副官頗僵硬地走近了,按甜辣椒說的,復述一遍,把守的人起先還有猶疑,甜辣椒此刻又叫起來,并一下打開了門,半個人前沖出來,滿臉的紅,那個姿勢顯然是后面有人扒著她的屁股,她一眼看見把守的人和張副官,咬緊了嘴唇,又將人縮了回去,門一關(guān),又開始急叫。 張副官說:還是走吧,免得 過了一會兒,臉上蒙著面紗的甜辣椒從房中走出來,她換了雙輕便的鞋,戴著長手套,挎著小包,頗像一位來參加婚宴的太太。 隔著面紗,她朝他一笑:去取車吧,親愛的張副官。